後半夜驟然下起了雨, 剛開始還是淅淅瀝瀝,而後轉成暴雨,澆打的廊廡前的剛剛才綻放的銅陵牡丹七殘八落, 淡粉色花瓣殘了一半,朦朦朧朧睡到後半夜時,天際又閃出出道道白光。
天幕之上,那道道攀爬的雷電,縱橫交錯的模樣像極了盤根錯節的樹根。
許連琅在一片黑暗中睜開眼, 入目儘是黑的,只能依稀看見被風吹的飄動的床幔。
她抬手去擦額上的汗,汗水帶走了她身上的溫度, 汗歇了, 反而手腳冰涼起。
她不清楚自己到底睡著沒有,閉上眼睛時,眼前依然是容嬪的那張臉。
容嬪的話一遍遍迴蕩在耳邊,白日裡她落荒而逃,不敢面對, 自己不曾參與的獨獨只屬於路介明的六年從容嬪的口中得知,漸漸為她鋪就身旁男人的經歷。
沒那麼多驚心動魄,更沒那麼多甜蜜歡語, 他只是……獨自一人……空守著她罷了。
然後為自己增加了更多的傷痕。
她從未想過, 第四年, 他對自己下了手。
他怎麼能自殺呢……
許連琅猛吸了一口氣,骨頭都在顫,她養他這麼大, 他怎麼能自殺呢, 他自殺對得起誰呢。
她心尖滿是苦澀, 他為了什麼,她最清楚了。
她只是沒想到……沒想到少年人的愛戀是那般縱火焚身,是那般玉石俱焚,是那般濃……濃到六年後的今天,少年變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兒,依然在等著她,等著她看他一眼。
如若有人珍視你,過於生命,那定然是愛了。
深愛。
閃電帶著白光一瞬間將殿內照亮,不過須臾,又淹在黑暗中。
就是這須臾之間,照亮了男人蜷縮著的清瘦的脊背,和佝僂的脊樑。
雷聲一聲接一聲,不絕息,男人背對著許連琅側躺著,手臂圈住腿彎,縮到了一處。
他是那般身材高大強壯的男子啊,縮在一起時,恍若又回到了小時候。
也是這樣的雷雨天,他獨自呆在騙殿,蜷縮起小小的身體,在被褥間獨自汲取溫暖,強硬的拒絕她的靠近,又在下意識朝她張開了手臂。
那時,他還能窩進自己的懷裡,在自己的懷裡抵擋著雷雨轟隆的害怕。
許連琅的心臟像是要扭成麻花,在酸疼之中,又擠出了對他的大股大股的心疼。這種心疼在瘋狂的撕扯著她的心,又愛又憐。
其實這世間的愛哪能分的那麼清楚呢,可憐怎麼不算愛呢,若是不愛,又怎麼會可憐他。愛情本也沒那麼純粹,是諸多感情交織在一起,想他好,願他好,為他不計其數的付出,哪怕吃了苦頭,也是甘願的。
愛情的解釋,本就也不單一。
她的心疼,她那獨屬於路介明的心疼,已經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成了愛情。
她慢慢靠近床榻一側的男人,雷聲猶在,她先是摸到路介明的背,那兼蓄著無盡蓬勃肌肉的脊背上已經浸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
他在發抖,細微的動靜,若不是靠的這般近,根本不會感受到。
這樣近的距離里,她才聽到他的低聲輕喃:「姐姐,你回來好不好,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他一遍遍重複這句話,細密的汗水從他的脊背上冒出,他每說一句「我錯了」,就更加縮緊一分。
那是小孩子才會有的保護防禦姿勢,成年人要心臟脆弱傷痛到什麼程度才會採取孩子似得自我保護呢。
許連琅索性乾脆撐起身,走到床榻另一端,正對著他躺下,作勢便要往他懷裡擠。
她如今抱不起他,卻可以擠到他的懷裡。
她撥開他抱著膝蓋的手臂,試圖將手臂搭在自己的腰背,輕輕喚著「介明。」
她的那點子力氣用在男人身上管什麼事,遲遲扒不開他的手臂,還是那一聲「介明」管了用。
就那短短的一聲,在深夜中,很淡很輕,卻足以讓他全然放鬆了身體,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將女人攬進了懷裡。
也就是這一瞬間,路介明就睜開了眼,睡意無法完全抽離。
空虛的懷抱被填滿,他眼中先是沉重的痛苦,而後才慢慢轉向清明,低頭看向她時,眼中的痛色還未消散。
「姐姐……」他低嘆般的喚了一聲,而後又兀自笑了,「我真是……喝醉了……竟都夢到了這些……」
他將手從她的腰間抽走,轉而搭在了自己的額頭,五指用力按在眉骨處,一聲「許連琅」,喊的他筋疲力盡。
聲音沙啞,像是已經在唇舌間念過無數次般,那般熟稔又那麼瑟瑟。
他舒展起身體,長手長腿伸展時,碰到許連琅的腳,感覺到她腳的冰涼,身體又是一僵。
若這是夢,未免過於真實了。
但若這不是夢,自己又怎麼能擁有她的吻。
他蹙起眉頭,這個掌控天底下生殺大權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次在夢境與現實中折騰,每一次,都幾乎折騰掉他半條命。
以往,皆是他夢到幼時、少年時的那些場景,那時許連琅還在,他在夢中肆意享受她存在的氣息,只要她還在,連空氣都有了味道,上癮的深入骨髓的甜。
醒來後,又是無盡的澀,夢裡有多美好,現實就有多絕望。
有時絕望到極處,便只有身上皮肉上的痛可以緩解。癮君子一般的,螞蟻啃食般的疼,是在疼著卻又不知道到底是何處,無著落的疼遍地紮根,他嗅不到她的氣息,又耐不住這樣的沒有實體的疼,就只能在自己身上弄出新的傷口,他不僅要見別人的血,也要看見自己的血從血管里流出。
又是一聲雷響徹天際,驚濤駭浪般攪動外面樹葉嘩嘩。
又是雷雨天。
沒有她的雷雨天。
醉意猶在,他像是又回到了那六年,那六年,他的姐姐躺在冰棺里,了無聲息。
他重重地呼吸,試圖想要挨過再一次的徹骨疼,床榻一側的狹小暗箱裡,放著把匕首。
短短的刀刃,在黑暗中可以亮如燈燭,他眼睛眨也不眨,就要往胸口劃。
千鈞一髮之際,那雙冰冷的腳蹭上他的腿,順著他的腿型一路攀緣而上,腳趾在他身上燎原,明明是涼意深深的觸感,碰在他的身上,卻像是火,燙的他要往回縮。
旋即腰間一沉,許連琅已然坐在了他的腰上,雙手攥住他拿著匕首的右手手腕。
閃電短促的亮起,照亮殿內床幔阻攔之下的狹小空間,匕首應聲而落。
面前的女人栩栩如生,對著她眉眼艷絕,不是冰冷的屍體,也不是以前那個以姐弟身份為限,根本無法靠近的女人。
她的重量落在自己腰間曖昧的位置,手臂伸長,攬住脖頸,就在幾個愣神的瞬間,她的氣息就撲在他的側臉。
許連琅彎了眼眸,「疼嗎?」
她的手落上他的側臉,用了幾分力氣捏了捏,又問他,「疼嗎?」
路介明定定的望著她,搖了搖頭,半晌,又覺得自己光是動作遠遠不夠,補了一聲,「有些。」
許連琅笑開,咯咯的笑,笑著笑著,眼睛酸了,她不想他瞧見,就將頭抵上了他的肩膀,「那就不是夢了,介明,你醒了沒有,這不是夢。」
路介明喉頭滾動,好一會兒,才伸手攬住了她,手臂像是鉗子一般,箍在她的腰背,不容她有絲毫的閃躲,「嗯,不是夢。」
只這一句,路介明聲音就哽了又哽。
兩個人都有許多話要問,卻又不知道從何問起,最後還是許連琅先開口,他們維持著那個動作,將下巴落在他寬闊的肩膀上。
她問:「還喜歡我嗎?」
路介明側頭吻過她小巧的耳垂,很輕的一下,如視珍寶,「喜歡」,他頓了頓,猶覺自己不夠珍重般,道:「喜歡太久了,都要忘記多久了,年少時初懂男女之情開始,就喜歡你了。後來,心就滿了,再也容不下任何一個人了。」
他氣息炙熱,悉數撲在她的身上。
他說著自己的事口吻起伏不大,但每一字每一句,又在炙熱的吐息中將這許多年的深情道出。
這股深情,快要將許連琅壓的喘不過氣來了。
但她還是竭力鎮定,繼續問:「路正是你的……」
她伸出手指,想要撥開他因為姿勢而前傾的髮絲,她剛剛碰到那縷發,就被他握住手,他輕輕笑了一聲,似是自嘲,「以前這樣握著都覺得是奢望,我這輩子,滿心滿眼都在你這邊,怎麼可能會有孩子。」
他抿了抿唇,托起許連琅的臉,與她的額頭相觸,「不知你還記不記得小十七。當年父皇身體急轉而下,奪嫡之爭頗為兇殘,那時我……我每日都渾渾噩噩一副模樣,被人害了,也無暇顧及,小十七幫我抵了這禍,那是他的孩子。」
他說話時,多次停頓,省略之下儘是那六年的痛苦。
許連琅真的不想再勾起他的痛苦,至少是今夜不想再多問,便匆匆轉了話題,語調突然上揚,「介明,怎麼這麼大了,你還怕雷呢 ,羞不羞啊。」
氣氛因她的話活絡了起來,她唇角上揚,啟唇還欲多說什麼時,就覺唇上一暖,「唔……」
再多的話都被堵了回去,她那為了說話而打開的牙關,正好給了路介明長·驅直入的盛邀。
他等了這麼多年,那裡會客氣,一吻結束,許連琅窩在她懷裡喘氣,身子酥麻的直不起來,脊椎都是麻的。
「怕的不是雷,是怕你……再也回不到我身邊。」
他那蜷縮起來的孩子樣的自我保護啊 ,不是在保護自己,卻依然害怕。
他長大了,害怕的東西變了,變成了許連琅。
她總是自以為是的在為他好,到頭來,帶給他最多傷害的也是她。
但她到這個時候才知道,幸好幸好還沒晚。
(本章完)
作者說:接同床共枕那裡哈,中間的兩章都是回憶白日發生的
終於在一起啦,大家多多留言,這章也發發小紅包吶~感謝在2021-04-17 15:24:34~2021-04-19 22:59:4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念塵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