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了細雨, 雨珠子斜串成線,將殿宇的琉璃瓦沖刷的油亮,飛銜角檐下的鬥獸在這層雨幕之下衍出了幼態, 一尊一尊的,乖巧的豎臥著。
許連琅醒過來的時候,時辰已然不早,她惱火自己貪睡,險些要把正事忘記。
還好不太晚, 今日要去鎮國公府,她總是要好好收拾一通,對於竇西回……許連琅總是說不出自己的情意, 她想, 大抵這世上的大部分女子都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即使如此,又該從何處去談及愛與不愛呢。
都是過成了親情罷了,她與竇西回便該是如此,卻也不知都這麼久了, 為何他這未婚夫遲遲不現身。
她心中惶然,怕與路介明再這麼持續的朝夕相處下去,真的罔顧了她與竇西回的婚約。
她回應不了竇西回的感情, 但也絕不能違背了這場夫妻緣分。
太陽未出, 殿內也陰沉沉的, 她隨意踢踏著鞋襪矮身習慣性的扒窗向外望去。
乾清宮東面那扇珠窗正對著一處淺塘,初春之際,草叢都還沒不過鞋面, 實在是沒什麼好看的, 但那視線的拐角處, 只消她稍微蹲下一點身子就可以看到那西側殿前擺弄蹴鞠的孩子。
還很小呢,走路都不甚穩當,就已經嘗試著抬腳去踢。
他身邊的宮人舉著傘攙扶著,看他小短腿笨拙的倒騰著半天,咿咿呀呀的要追球。
宮人無奈,將踢到遠處的蹴鞠撿回,再踢遠,再撿回,周而復始,換來小孩子的嘻嘻一樂。
下雨天,哪裡都是不夠亮堂的,唯那小孩子為這綿綿不休的細雨拍掌叫好。
這不是第一天瞧見他了。
起初她身體吃不消,精神不濟,偶爾清醒,殿內空無一人時是真真的寂寞,路介明總是怕吵到她,但這種毫無起伏的靜,也讓她不勝其煩,突聽得孩子嬉鬧,正好解了她的煩。
她剛開始下床還要攙扶著桌凳,就這麼一步三挪,湊到了窗邊,正正好對上那圓乎乎的後腦勺。
他被宮人抱在懷裡,不知道那宮人有什麼逗孩子的法子,叫他笑的口水都流了出來。
宮人去懷裡尋絹帕,順勢換了抱他的姿勢,正正巧,與許連琅對了個正好。
是個很漂亮的孩子。這個年紀正是辨不出男女的時候,一眼看上去,若不是那發被剃了不少,許連琅還以為是個女孩子。
尤其是那雙眼,自帶了些許說不清的柔媚。
那雙眼睛黑亮亮的,眼角一端朝下一端朝上,眼型走向近乎於鳳眼,但又不甚一樣,過於上挑了,還是個孩子的緣故,黑色的眼瞳占比多於眼白,大大沖淡了眼型的女氣感。他腮邊肉乎乎的,生了這麼一雙眼,若不是只盯著眼眸瞧,也不會過分女氣。
他兩邊鬢角的發被剃掉些許,只餘下腦後髮絲,細細的編好,再由紅色絲絛綁好,隨意搭在他衣襟上的白狐領子上,他脖頸上戴著個赤金項圈,單單一根項圈並無其餘裝飾。
往常來說,這樣的華貴的項圈之上總是要掛著玉質珍寶才更為相襯,許連琅正好奇,目光位抬,正好與這孩子目光撞到了一起。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扒在窗口偷瞧這算什麼樣子,還是在乾清宮這種地方。
她正要躲,就見這孩子揮舞著小胖手朝她的方向發出一連串的哼唧聲。
是要她抱的姿勢。
他雪白的手臂蓮藕一般,見她要走,更是急得不得了,話說不清楚,也說不連貫,他身邊伺候的宮人哪裡能明白,再加上那處珠窗開的又低又隱蔽,被一顆粗壯的銀杏擋了大半。
也是這孩子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她。
許連琅哪裡敢把孩子招過來,她又不傻,她久住乾清宮又沒有個正當身份,若真是被人瞧了去,豈不是給路介明添麻煩。
縱然是心痒痒,她還是瑟瑟縮縮蹲了下來。
好在孩子沒繼續鬧,瞧不見她了,便也就忘了這一茬。
不過每日每到這個時辰,她總是會偷摸看上一看罷了。說不上有什麼緣由,大概就是養病實在無聊,一個蹦蹦跳跳的孩子多少還能有那麼幾分慰藉。
今日也是如此,她本以為下了雨,就不會出來了,沒想到孩子玩心實在重,一群人圍著他給他撐傘,也難免沾了雨,他那跟細細的小辮子皺巴巴濕成了一團。
他身邊那群宮人著實是過分縱容了,這么小的孩子,沾了雨,夜晚就容易起熱,她有些看不下去,卻也無計可施。
這樣想著,聽到了殿內的動靜,宮人一陣忙活,許連琅估摸著是路介明下朝了,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人進來,視線里透過珠窗看到了本該在殿內的人,抱起了那個孩子。
孩子肉眼可見的開心,親昵的蹭著他的衣服。
再接著便是宮人跪了滿地,頭重重的磕在了被雨打濕的草地上,急呼:「陛下饒命。」
路介明又是說了什麼,離得實在遠,許連琅聽不到了,只不過他熟練的摟抱孩子的動作還是刺痛了她的眼。
她心底驀然翻出微妙的情緒,忍也忍不住的去猜測兩個人的關係與身份。
許連琅轉過身,靠在牆壁之上,她還沒來得及換好衣衫,裡衣緊緊貼著牆面,絲絲縷縷的涼氣漸漸蔓上她的腰背。
她佝僂了腰背,蝴蝶骨撐起衣服布料,細瘦的手腕撐在地面,聽到外面的請安聲,她如夢初醒,壓下所有的情緒,重新縮回了早就半涼的被褥之中。
路介明外衣也落了雨,他褪下了外袍,在外稍緩了一下才進來,他過分小心了,饒是春雨中那麼一點細微的冷氣,他都擔心過給許連琅。
賢嬪是個做不成事兒的,連兒子都看顧不到,禁足的令下了,正兒卻也可以帶著自己的奶娘偷跑出來,還正正好跑到了乾清宮附近。
他鮮少與後宮婦人動怒,為今卻也是真的氣了,正兒太久不見父皇,粘著他撒嬌,他假裝看不見,硬是將他從身上扒了下來,還給了奶娘。
他已然仁至義盡,根本不可能任由人得寸進尺。
正兒的事他想等再晚一些告知許連琅,現在不是最好時機,至少要等許連琅再適應一點。
他立在內殿門檻之外,長身靠在門框之上,任由四兒跪在面前幫他拆解複雜的盤扣,四兒的手扣在盤扣之上,不敢吭聲,路介明神色冰冷,雖然正在慢慢緩和,但那股冷氣還氤氳在眼底。
龍袍繁瑣,遲遲不能褪下,他就那麼倚著門框,安靜無聲,四兒卻可以清清楚楚感受到他的不耐煩。
果然到了臨介點,他拂開了四兒的手,徑直一扯,布料撕拉,他隨手一扔,便往殿內走去。
這可是龍袍啊,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四兒不敢懈怠,從路介明腳下匆匆抱起那一團龍袍。
越是靠近床榻,路介明的腳步越是放的輕,厚重的床幔擋在他面前,他抬起手,才剛剛碰到一點,甚至來不及掀起個縫隙就又放下。
差一點,就又沒了那些男女有別,許是她昏睡的這六年,凡事他都親力親為慣了,又開始固執的將她當做自己的所有物,然後再生硬的遏制。
他總不能再犯六年前的錯誤了。
他止步於此,卡在床幔之外,道:「阿琅可是忘了今日要去鎮國公府,還沒起身嗎?」
許連琅這幾日早起慣了,今個兒還窩在床上,路介明擔憂是她不舒服,聽得裡面窸窸窣窣的穿衣聲,他又後退了幾步。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他突又苦笑了一聲,暗自搖了搖頭。
許連琅今日穿了一件藕粉色織錦廣袖裙衫,她髮絲未來得及束,長發披散在肩頭,過了腰線的長度,腰封緊束,掐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天際驟晴,雨後的陽光總是淺薄,但當這縷光照在許連琅臉上時,路介明卻覺得無端的刺目晃眼,鳳眸眯了起來,又捨不得轉過去。
這似乎是她重生後第一次在路介明面前打扮起。也是路介明第一次這般從頭到尾打量她,先前的相處,往往都是她纏綿病榻,蒼白中連呼吸都是虛弱的,他慌神都來不及,哪裡還有餘力在意她的外貌。
到了他們之間的地步,早就過了因容貌而愛慕的階段,但今日一見,仍然胸腔躍動不息。
縱然是「食色性」,這麼多年,也獨獨只給了她一人。
十六歲的許連琅與他記憶中的模樣是有差別的,記憶中,她已然是成熟女人的姿態,女人的身體曲線凹凸玲瓏,身體已然發育完全,完全綻放了的花嬌艷至極。
但當這種神態鋪就在十六歲的身體上,那種嬌艷又變成了小女兒家的嬌憨,鵝蛋臉流暢飽滿,腮邊的紅暈是肌膚自帶的底色,還未完全舒展開的五官讓她整個人像極了除夕前夕會貼在門窗上的年畫娃娃。
這是路介明未曾牢記過的風景,當年他才十歲,試探著她的用意,年少無知,錯過了這樣的她。
路介明的目光過於專注,目光如有實質,落在身上燙的她都出了些汗。
許連琅不自覺咬上了下唇,唇色因這一咬而越顯緋色,她饒過他,坐到了妝奩前,眼神不安的透過透鏡看向他。
髮絲過於長了,她抬手攏了攏,眉頭皺了起來,「總得剪掉些,太長不好盤發。」
恰有宮人簇擁上前,團團將她圍住,少了那道目光,許連琅一直聳起的肩才放鬆下來。
婢子小心伺候,剪刀落在發上,髮絲簌簌落地。
她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心思卻全然不在,上妝的過程繁複,珠釵在髮髻間搖晃碰撞,華貴自不可說。
誰能想到呢,小婢女搖身一變,還能變成這副模樣。
瞧見路介明去了外殿,許連琅才緩緩掀起眼角,狀似無意問:「陛下膝下可有子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