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這幾日, 他將許連琅抱回乾清宮的幾日,他過的也不好。
像魔怔了一樣,哪怕她就睡在自己身邊, 還是坐立難安,他熬了太久了,熬的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真的回來了。
她剛走的那幾日,也是這樣, 他抱著她,不肯撒手,他明明在自己身邊, 但怎麼那麼多人都說她已經走了。
沒走啊, 就在自己懷裡。
他覺得所有人都是在騙他,許連琅捨不得離開自己的,她那麼疼自己,她說過不會走的,就算是要走, 也會等到自己弱冠。
他才十六歲,她怎麼忍心說話不算話。
他瘋魔了一樣,為了給她報仇, 失手傷了太多人。他本來就是個瘋子, 是許連琅拴住了他, 現在許連琅走了,那他瘋一瘋,她會因為生自己的氣醒過來嗎?
有時候他覺得, 是他死了, 他就真的活的行屍走肉了。
父皇、母妃、容昭……還是誰, 和他有什麼干係,他只要許連琅醒過來。
現在她回來了,真的回來了,他也覺得是在騙他。
眼前的人是真的嗎?他日日枯坐在她床邊,不敢眨眼,直直的望著她。
她在害怕,他也在害怕。
他是人間幽魂,回不去自己的軀殼,只等她來牽。
他適應的太慢了,比許連琅恢復起來還慢。
白日裡他遊走在群臣之間,制肘於各方勢力,夜晚只縮身於乾清宮的小塌之上,他身高體長,縮在小榻上實在是過於為難他了,四兒幾次提及在乾清宮重新布置一方拔步床,好讓他休息的好些。
四兒自然知道路介明不肯離開乾清宮,更是捨不得許姑娘離開,便也就選了這麼個折中法子。
沒想到,就是這麼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也被路介明否決了。
四兒不理解,直到有一日收拾小塌上的薄被,在路介明慣常躺下的方位看去,才發現這個小塌的位置極其妙,只需要頭稍微墊高一點,躺下時,視線所及就可以瞧見床幔。
四兒又是無奈又是心疼,這六年,別人不知曉,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路介明付出了什麼,又變成了什麼樣子,才換回了許連琅。
他的那顆心啊,不知道有沒有被人瞧見的一日。
許連琅縱然醒了過來,身體仍然虛弱的很,一日三餐喝的藥總是比吃的飯還要多,這麼多湯藥進補,也讓她可以慢慢下地了。
她可以自由行走的第一日,路介明拉著她去了庭院,桃花開了,一枝一枝的,粉嫩嫩的。
路介明無心賞花,將她帶到了廊廡陰涼處,尋了一處白牆,讓她站好,不知道從哪裡變了根早就蘸好墨漬的毛筆,比對著她的身高,劃上了一筆。
早早吩咐好,誰都不許碰這道痕跡。
他彎腰,與她視線齊平,「明年再來,看看阿琅一年可以長多高。」
他勾唇,笑起來的模樣比桃花還要好看,恍然間,又成了那副少年樣,朗朗卓然。
許連琅覺得他在取笑她,剛要作勢氣惱轉身離開,又被他正面攔住,「阿琅,聳雲閣的那道痕,已經好久沒變了。你給過我的,我都加倍給你。」
許連琅心尖那粒石子,落了湖,打起了水花。
停頓了六年的觸角,一點一點的在弄癢她的心。
兩個人的角色像是徹底轉變了,姐弟變成了兄妹,是她做給他的,他又加倍還了回來,她抬眸望著那個痕跡,驚覺其實她的個子才剛剛到他肩膀。
泉澗邊人影倒影,一高大冷峻,一纖弱嬌小,竟也怪異相稱起來。
倏爾風過,桃花瓣搖搖而落,恰恰好落到泉澗,密密匝匝擋住了這倒影,許連琅才驚覺自己剛剛的想法。
她嚇了一跳。
於她而言,這六年沒有絲毫的時間跨度,像是前一腳還在東獵的營地中,也不過只是邁開了一步,她就已然變成如今的模樣。
她可以那麼清楚的記得那碎掉的玉鐲子,他十五歲那個雨夜的歇斯底里與那……看似圓滿的兩場賜婚。
十五歲的少年,喜歡人是執拗的,也是狹隘的,他太過於年少,見過的東西太少,他喜歡她,一開始她不信,等真的信了,卻發現早就不合時宜了。
她怎麼能喜歡上親手帶大的小孩呢。
如今呢,好似他的喜歡早就蕩然無存了,他待自己,由姐弟變為兄妹,如此的順理成章。
她本該鬆口氣,心頭卻抑制不住的發酸,發澀。
她堪堪別開眼,指尖摸索著空蕩蕩的腕間,那玉鐲子碎成渣滓早就修復不好了。
春寒依然料峭,路介明幫她擋住了風口,廊廡下掛著的銀風鈴嘩嘩作響,旁側伺候的宮人皆低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喘。
石桌上早就備好了吃食,精緻的糕點是她先前從未見過的,她與路介明面對面坐著,她興致乏乏,心中早在思索自己以後要如何。
總也不好賴在他身邊一輩子。
她又想起什麼,摸上了胸口,利箭穿過的觸覺還在,胸口的傷痛好似還在隱隱存在,「冬獵發生的那些事,你該是都知道了吧。」
路介明自斟自飲著酒,聞言,「嗯」了一聲。
他面色無甚變化,酒液燒在喉嚨,舌尖也漸漸從苦中品出了那麼些許的醇意,過去的都無所謂了,「路馳鑫被廢不甘心,父皇留他一命,反而讓他心存僥倖,他被慣壞了,先前平白替老六背了鍋,他哪裡肯,非得要作實這罪名不可,除卻阿琅你,還傷了其他人。」
起因過於簡單,反而處處疑點。
路介明不欲多說,許連琅知道這一部分就夠了。
「那他可真是害慘我了。」許連琅揚眉,發覺路介明沒有提及容嬪,她也就隱去了這部分。
終究是他的親生母親,有罪當罰這一套是行不通的。
更何況,她本也不是這般斤斤計較的人。
只不過是……只不過是,她那沒有參與過的六年,讓她變成了一個局外人,路介明向她敞開了一切,只要她問,他便如實相告。
可她卻不知道要從何問起。她能知道的實在有限,重提六年前的種種,又像是在揭開他們二人的傷口。
居住在乾清宮的這幾日,讓她覺得自己像朵菟絲花一般,只能依附他,她的世界中也只有路介明一個人了。
這樣太容易悵然若失,太容易胡思亂想了,尤其是對待這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六年前拿來規勸自己的話不靈了。路介明不再是她一手養大的孩子了。
燭火滅了一盞又一盞,路介明揮退了所有的奴才,親自續上了下一盞。
往常還有四兒服侍身側,這幾日,他讓四兒也出去了,殿內黑黢黢一片,燭火只照亮了他几案的一小片區域。
政務不休不止,他又想要拿出大把的時間與許連琅相處,一來二去,就只能占據晚上時間。
在他又一次拿起旁側濃茶抿上嘴邊,卻喝了個空的時候,他才發覺許連琅從內殿過來了。
她穿著裡衣,肩膀上隨意搭了件月白色蜀錦披風,布料上好,在微弱的燭光之下發著淺淺的柔光。
路介明目光從她瑩白的下巴攀下,掠過她交領裡衣的露出的細白鎖骨,又匆匆斂回,「我吵醒你了?」
許連琅在他身邊坐下,遞給他一杯白水,與他隔開了一段距離,奏章上是她看不懂的內容,她百無聊賴,「你還沒有那麼大聲,興許是白日裡睡多了。」
「濃茶傷身,太晚了,就別喝了吧。」
「好。」他還是那般好說話,一直以來都是她說什麼是什麼。
他筆墨在紙張上匆匆而過,所有的奏章完全不避諱她,也是,乾清宮都分給她了一半。
「想來這段日子,未曾見過竇西回。」她頭皮一硬,覺得自己不可這般稀里糊塗下去了。
路介明的紫毫筆尖一頓,在許連琅看不到的另半張臉,已經顯了青筋。
月光如水,陡然被一層厚重的雲層擋住。
他幾乎是笑出了聲,「阿琅才醒了不過一月,第一個主動要見的人原來是他。」
他話語間沒什麼大的調子,平穩,適當的關懷,聽不出絲毫異樣。
他將手中的筆放下,筆柄圓滑,筆尖還暈著墨,在几案上打著轉,最後,「咣當」一聲,掉了下去。
「也是,他畢竟算是未婚夫,該是要見一見的,」路介明聲音挑高了些,「明日,我們去鎮國公府。」
厚重雲層卷了角,露出幾縷月光清暉,燭火又燃到了底,讓他臉上的陰翳陡然加大。
許連琅緩緩掀起眼帘,面前像是有層厚重的霧,揮手不見五指,一點點探出路介明給的安全地帶,侷促又不安。
她看著這個男人,猝然前傾了身體,手掌壓在了他的曲起的膝蓋之上,「介明,你日日夜夜都在乾清宮,你的妃嬪呢?」
太清靜了,這不該是屬於乾清宮的清淨。
她不喜歡這種隔霧看花的感覺,她急切的想要重新認識現在的環境。
「皇帝三宮六院,介明不曾鋪張過,自然女色上也會節制頗多,但至少會有位舒和郡主。都這麼久了,皇后娘娘還未拜見。」
她自然而然,以為後位是舒和的。
路介明從始至終嘴角都帶著淺淺的笑意,「好,總是要帶給阿琅瞧瞧的。」
他極其坦然,氣定神閒,仿佛這些事都微不足道。
於他而言,好像也真的微不足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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