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冰棺被開啟, 白霧蒸騰而出,甫然湧進大股大股的熱氣,冷熱相衝, 許連琅只覺得胸腔隱隱作痛。
她茫然的看著洞窟頂端凝結的水珠,感受到有人朝她靠近,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毫無力氣,五感卻是分外的敏感, 以至於被人猛然抱進懷裡時,可以清晰的聽到來人慌雜紛亂的心跳聲。
她整個人都被納進了懷裡,她做不起絲毫的掙扎, 來人抱的她太緊了, 她被迫將下巴放在來人的肩膀上,隨著他的顫抖而顫抖。
他在抖,五指不受控的收緊,高挺的鼻樑在她頸窩間磨蹭,鳳眼眼尾紅透了。
懷裡的身體很軟, 終於有了體溫。
六年前他找到她的時候,她的肌肉皮膚已經變的僵硬,他視若珍寶的人躺在薄薄一片木板上, 箭羽被取了下來, 身上的髒污一併刺進了他的眼睛。
他想要橫抱住她, 手可以穿過她的膝彎,可以箍住她的肩頭,但她的手臂卻再也放不到他的肩膀上, 他稍一動, 她整個人都像是斷了線的木偶, 他明明已經將她抱進了懷裡,但還是空,空的他渾身冰涼,像是要比她的溫度還要低上幾分,他抓不住她,徹底失去了她。
死亡,抽掉了人生動的靈魂,只給他剩下了這一副軀殼。
他也就守了這幅軀殼六年,整整六年,每一天都像是在他心頭刻刀子。
他喉頭滑動,手向上移,按在了許連琅的後頸上,讓她愈發貼近自己。
「阿琅,你終於肯醒了。」
不是熟悉的稱呼,不是熟悉的擁抱,但卻是最熟悉的人。
他一開口,她就確定了。
無止休的夢境畫面充斥在她眼前,她急於表達什麼,卻在這冷熱交織下,急火攻心,她過於虛弱,又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她的頭落在他的肩膀上,漂亮的眼眸又重新閉合,路介明僵硬起了身體,額頭去尋她的,好久好久,她的體溫終於沒再消失。
許連琅再次醒來的時候,像是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沒有了洞窟岩壁,入眼的成了用金線繡出的明黃色龍紋床幔,床幔緊緊合攏,只有幾縷光線可以照進,勉強可以映亮。
華貴的雕花床榻,床榻柔軟,錦被如雲,她動了動唇,聲音沙啞發緊,發不出太多聲響,她嘗試起身,四肢終於恢復了些許力氣。
她掀被而下,腳下不穩,直直的栽了下去,幸好腳下地毯柔軟,沒什麼太大的痛感。她坐在地毯上嘗試緩過腿上的酥麻。
她伸長了腿,白嫩的腳趾從閉合的床幔中伸出,將床幔掀出個口子,明亮的光一下子透了過來,跳躍在她的腳背上。
腳背上的那塊肌膚在太陽光下微微發著燙。許連琅搖搖晃晃站起,一把掀開了床幔,天光大亮,陽光漫漫洋洋的落滿了滿室,落遍了她全身。
沐浴在陽光下的這一刻,許連琅才真正的有了活過來的真切感。
白色的裡衣裹住她纖巧的身體曲線,然後原原本本的落在了銅鏡中。
她驚呼一聲,扶著桌椅板凳靠近那銅鏡,手撫上了這張明顯稚嫩的面龐。
四兒進來時瞧見的就是這幅光景:
女人翹著軟白的腳,手撐在檯面上,彎著纖細的腰,恨不得鑽進那銅鏡中。
四兒恨不得摳下來自己的眼珠子,哪處都看不得,望不得,他捂著臉往外走,迎面撞上步履匆匆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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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哆哆嗦嗦,顫顫巍巍,「陛下,姑娘醒了,您……去瞧瞧吧。」
他叩拜在地上,視線緊緊跟隨著那雙黑色鞋履,修長的小腿走動間龍袍邊角擺動著,顯然是剛下完朝就趕了過來。
照例的早朝路介明已經簡了又簡,不逗留片刻,就會立馬回到了乾清宮。
聽到許連琅一聲驚呼,四兒以為出了什麼事,連忙去看,頭才剛剛扭動了個角度,就又聽得一聲呵斥。
「出去。」
「沒朕的吩咐誰都不准進來。」
四兒迅速收回了腦袋,一溜煙跑了出去,將乾清宮的大門緊緊閉上,他正身擋在門前,一眼就看到了姝妃娘娘的轎攆。
四兒倒吸了一口涼氣,揮了揮手讓兩旁駐守的侍衛站到了乾清宮漢白玉石階的最底端。
他從侍衛身後探出個腦袋,眯眯笑眼,端的是恭敬謙卑,攔的又是一個水泄不通,「奴才見過姝妃娘娘,陛下有令,不許任何人進出乾清宮。」
姝妃甚至都沒有下轎攆,她垂著頭,眼下的臥蠶彎出,她將手腕上的銀鐲子摘下又重新□□進去,「陛下這般攔人,莫不是裡面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吧。」
重音狠狠的咬在了「東西」二字上,朝中風言風語四起,皇上那日回宮風塵僕僕的萬般輕柔抱著的人誰不想見見。
四兒收回了笑意,他揚了一把拂塵,重新搭在臂彎上,讓侍衛錯開了路,他也做出請的動作,「您都這麼說了,奴才哪裡還敢攔著,只不過,您得想好,這一進去,會有什麼下場。」
他挪開一步,意有所指,「今時不同往日,您是知道的。」
聽到了話語間的深意,姝妃再也按耐不住,她何曾受過這樣的氣,從轎攆中下來,就要往裡面走。
今時不同往日!今時不同往日!
現如今一個奴才都能這般嘲諷她了!
這赤裸裸的諷刺,七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副光景,在乾東五所她還可以肆無忌憚的當著一眾奴才的面與他們賭上一賭,賭這位七皇子許不許自己進去,她有賭贏的十足把握,可是現在呢 ,不但要被攔在外面,還要被奴才羞辱,當初的優待、特別……現今已經統統不見了。
她戴著護甲的手指抓撓上了旁側攙扶她的宮女手上,小宮女疼的臉都皺巴起來了,硬是沒敢喊一個字。
她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到底能是什麼東西。
她心中隱隱約約有個答案,卻又不敢相信,那人已經死了,不是嗎?她親眼看著咽氣的,不管陛下如何折騰,死人這麼復生啊,不可能的。
她步伐加快,足尖已經踏上了那白玉石階,又聽四兒道:「要奴才提醒娘娘一句嗎?陛下這些年發起病來做了什麼事。」
姝妃當即止了步,打了個寒顫,臉上血色殆盡,青天白日間,後背已經爬上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那掉落在她面前的頭顱,被血腥氣風化的殿宇和踩下去能冒出血水的毛毯。
太可怕了。
陛下發起瘋來,太可怕了。
他瘋起來就是一頭六親不認的狼,犬牙上都沾上了至親的血肉,養不熟,餵不飽。
四兒悠悠繞步到她面前,慍怒的情緒被很好的掩蓋,只餘下淡淡的輕嗤,「娘娘,請回吧,陛下想見您時,自然回到您宮中去,畢竟大皇子您都抱過去了。」
……
殿外的嬉鬧聲匯成一片雜音,許連琅並沒有太多精力去探頭探腦看外面發生了什麼,她被人懶腰抱起,猛然的騰空,讓她下意識揪住了抱住自己這人的衣襟。
手下的刺繡凸起剮蹭著她的指腹,她分神去看,發現手下按著的是金絲銀線勾成的十二條團龍圖,她倉皇地把視線收回來,口中輕喃,「龍袍。」
她嗓子還是疼,說了這倆字,就干癢的說不出別的,抬頭去看,那人的下巴微翹,薄薄的一層皮肉之下有了短短的胡茬。
她被安放在床榻之上,那人終於開口了,「醒多久了,可是渴了?」
他自顧自問著,也不給她回復的機會,就已經起身去倒了溫水,許連琅著實是有些精力不濟,但還是趁著那人轉過身去之後肆無忌憚的打量。
直覺告訴她,這自然該是她的小皇子。
但她都年輕了那麼多,她看的那些話本子故事可都說的清清楚楚的,若是重生,那便該是時間回溯,一朝回到幾年前,可如今看上去,實在是奇怪的很。
她年歲小了,她的小皇子卻完全是個成年男人模樣。
身量高大修長,龍袍的披肩架在他身上,更顯肩寬,腰封下掛著玉佩香囊,隨著他的動作搖搖晃晃,長袍之下,能看到輪廓筆挺的長腿。
比印象中的路介明要高,要壯。
她突然就不敢認了。
路介明試了水溫,才輕輕遞了過去,眼睛一瞬不眨的盯著她,許連琅在這樣密實的目光下,慢慢的紅了臉。
面前的男人高大,給了她完全不同於少年的強勢感,他的強勢是天生的,是雄性動物與生俱來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她慢吞吞的喝完那杯水,重新對上他的臉。
相較於身材,他的臉變化不大,五官與少年期出入甚微,不過是面頜線條更為流暢、堅韌,那雙鳳眼,看著自己,發著光。
她不確定,小聲喚他,「介明……」
「嗯」,從鼻端溢出的輕聲,熬過了變聲期的男聲,是說不出的低沉性感。
他伸出手,用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來的濕帕子擦上了她的腳。
另一隻手輕而易舉的圈住了她的腳踝,帕子溫度正好合宜,他垂下了眼,細緻耐心的給她擦拭足底的沾上的塵屑。
他的動作過於熟稔,像是已經做過千萬遍,熟悉到知曉她足背上一顆細小的,連她都不知道的黑痣的位置。
他邊擦邊說,「我十五歲時就想,要是我比你大上六歲,該有多好。」
擦到足底,她癢的繃直了腳趾,不住的往後縮著,他輕輕笑了一聲,也就鬆開了握住她腳踝的手,任她縮回到了被子中。
他起身,撐開被子,幫她重新蓋好,他那本就極端銳氣的五官現在變得平和、溫柔,無孔不入的侵占著她的每一處感官。
「那時候想的都有些魔怔了,日日想,夜夜想,以為得是下輩子的事了。」
「但阿琅,你看,成真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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