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破開天幕, 在這一天的最後一刻鐘,天終於放晴了。
白茫茫的雲軟綿綿的,積絮不到一起, 再過須臾,黑夜就要來了。
路介明身上圍了條毯子窩在了圈椅中,他嶙峋的肩胛骨可以從單薄的衣衫中透出,他略有些發熱,太陽穴牽連著上半張臉都在疼。
帳篷外留有侍衛把守, 連太醫都擋在了外面。
冬獵的諸多事宜都由著底下人安排下去,他們侯在旁側,挨個向路介明言明準備情況, 事無巨細, 他都一一聽著。
竇西回腰間別著一把匕首,濃黑的眉目在已經漸漸轉暗的室內更加泠冷。
他鼻樑上皺,倚靠著几案站立,耳朵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東西。
他的視線先是落在路介明的月白色衣袍上,而後又漫過了他精緻的眉眼, 一寸一寸,嘴角抿緊了。
路介明修長的指尖壓在太陽穴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按著,稠黑的睫毛在眼瞼處括下一層陰翳, 遮住了眼裡所有的神色與情緒。
王福祿的話像是一根刺, 直直的往竇西回心裡戳, 他做了太久的天之驕子、眾星拱月了,除卻母親的事之外,他從未再有過如今的感覺。
憤怒、無力。
他本該雲淡風輕, 迅速將自己擇出之外, 但此時的他卻變成了刺蝟, 將自己圈起來,硬生生的要卡在路介明與許連琅之間。
面前的男人小他那麼多,就那麼懶散的依靠在圈椅中,明明未置一詞,未發一言,了無聲息,卻能輕而易舉的撒豆成兵,不怒自威。
他先前從未將自己放到過路介明的對立面,既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賢君明主才是他作為臣子的最佳選擇,但如今卻是,覺得他的優秀實在是討人嫌憎。
依次有人掀帳而出,帳篷內的人越來越少,狹小的空間慢慢寬闊起來,就連那缺氧而引起的暴躁都壓了下來。
直到帳篷內就只剩下他們二人。
路介明垂頭翻閱文書,突然抬頭,道:「回京之後,便就辦了婚禮吧,我即刻派人去清河縣請了姐姐父母過來。」
他顯然已經將萬事依次安排了下去,「婚服我找了作衣坊的繡娘縫製,用的料子都是上好的,不會丟了鎮國公府的體面。」
「我在京郊置辦了一處宅子,不算很大,婚後我想竇大人也不想繼續和鎮國公府諸人同住,過兩天,我親自去看看,置辦一些擺件。」
「嫁妝我也……」
竇西回眉頭緊鎖,低聲吼了出來,「這倒是殿下的婚禮還是臣的?」
事無巨細,樣樣都是他路介明安排好,他竇西回到底算是什麼。
路介明似是驚了一瞬,他將文書摞好,手背在了身後,指甲刮著自己虎口處的皮膚,太陽穴的疼痛陡然加劇了,他卻不得不保持溫順的笑,喚了一聲,「姐夫。」
從他嘴裡說出這熨燙過的兩個字,竟也是無比熟練。
竇西回愣了一下,半晌勾起了譏誚的嘴角,「殿下這樣叫,臣怎麼敢當啊。」
路介明從圈椅中起身,毯子從他腰腹上滑落,落到他的雪白的腳踝,寒冬臘月他赤著腳踢踏著鞋子,含笑的走到竇西回面前。
印象中他一直都是瘦高猶如青竹的身體還是沒變,細細打量一番,只見他唇色泛白,下巴更削瘦了。
他臉色很差。
竇西回卻想笑,如果他愛她,她也愛他的話,自己算什麼。
王福祿沒將話說絕,言語間的意思便是如此,他本也不信,但今日的架勢又無遺驗證了王福祿的話。
男人的心思本也沒那麼細膩,但當這感情只針對同一個女人時,他便可以輕而易舉的明白路介明所做的這一切背後的心思。
若是恩情,又何必如此。
大抵這世上除卻親情之外,唯有愛情可以叫人無私至此。
竇西回摸上了腰間的匕首,面部弧度越發僵硬,他斜著眼睛,「殿下喜歡連琅。」
平地驚雷,該是炸的人心肝俱裂,但意外的,路介明原本微聳的肩膀卻慢慢鬆了下去。
他的愛戀倘若註定不能昭告天下,那多一個人知道,就越能證明它的存在,哪怕這個人是竇西回。
帳內火爐銀炭少了,帳篷總也不防不住所有的風,四面八方總有細微風勢要往帳篷里沖,路介明袖口被吹動了,起了個很小的褶,他垂下眼,用指腹去揉那道痕。
這衣服布料粗糙,袖口繡著個竹子,不甚美觀,套在他身上,已經小了,胳膊伸長的時候,腕骨都會露在外面。
他輕聲笑了,鳳眼望向了已經打蔫的紅梅上,「這衣服還是當年在聳雲閣姐姐做的,她女紅不好,裁剪也不好,但我總是捨不得穿,因為穿了,就會髒,就會破,就再也沒有了。」
他目光溫柔,瞳孔發亮,「但捨不得又能怎樣,衣服會小,人也會走。」
「我喜歡她,很愛她」,他吐字清楚,研磨了那麼久的話說出來並不費力氣,但也是最後一次說了,「但她不喜歡我,甚至於噁心厭惡這份我想給的感情。」
他嗓音越發低沉了,「竇大人何必氣憤,我們都喜歡她,但最後能擁有她的人是你,我不過是想要最後再做好一點罷了。」
路介明有些冷了,他看著委在地面上的毯子,懶得去拿,「若是姐夫不喜歡,那也就算了。」
他攤開手,做了最後的妥協。
竇西回離開的時候渾渾噩噩,撞翻了魏姝凝的瓷瓶,新剪的紅梅散了一地,他甚至於來不及道歉,賠罪,就流行大步離開了。
許連琅身上掛了個女官的名號,住的總是會比尋常婢子要好上許多,竇西回掀帳進入的時候,她剛剛褪下了裡衣。
大片大片瑩白的肌膚裸露出來,纖細的腰身,不盈一握,她背對著帳門,高高盤起了頭髮,更加顯的她身姿高挑玉骨天成。
聽到門邊動靜,她快速提起了衣物,衣衫剛撥攏到肩頭,就覺得腰上一緊,她整個人都被按進了一個男人的胸膛。
是她陌生的味道。
她瘋狂掙扎,竇西回就有抱她更緊,「是我,大婚在即,我抱抱你也不可以嗎?」
他半帶著受傷的話,讓許連琅卸掉了力氣,「抱歉,我不知道是你。」
他的下巴擱放在她肩頭,青色的胡茬磨礪著她細膩的肌膚,「你當然不會知道是我,我們從未有過這樣的親密。」
竇西回喉結滾動起來,手指卡住了她的下顎,逼迫她不得不抬起下巴,看著她丹色的唇瓣,他準確無誤的落下了吻。
唇瓣一如所想的柔軟,牙齒卻是銅牆鐵壁,饒他如何做,她都沒有張開口接納他。
那這樣的單純的嘴唇相碰,算吻嗎?
懷裡的女人僵硬著身體,碰的是石頭,抱的也成了石頭。
他全然沒有了剛剛的氣勢,唇瓣離開她的,臉上的苦笑牽連眼角笑痕,都成了苦態,他的手順著她的脊背安撫,「連琅,聖旨已下,我們都沒有退路了。」
他們擁抱著,根本看不清對方的神情,他長著一張君子端方的臉,行雅正之事,此刻卻湧出了野獸的血。
若是路介明知道許連琅也喜歡他,那他還能有什麼呢。
他自私無比,就要變成刺蝟,刺傷自己,也刺傷他們,是路介明親手將許連琅推向了自己,他怎麼可能會還回去。
想都不要想!
若當初娘親沒有迎回那個女人,爹怎麼會寵妻滅妾,他不能再做一摸一樣的事。
他大力的將許連琅攬進懷裡,湊近她的耳朵,將吻落在了她的耳廓,「今夜我不想回去了。」
……
翌日,天氣大好,冬獵林中的野獸被驅使著在林中亂竄,冬日萬物憊懶,吃得飽跑不快,為了保證狩獵樂趣,在今日的野獸餐食中加了些興奮藥物。
一大早野獸的嚎叫從林中傳來,昨日落下的那層薄薄的積雪已經完全消融。
路介明騎著馬從林中巡視回來的時候,睫毛上都掛著冰霜,他翻身從馬背上翻下,見麗貴妃大老遠來。
皇帝已經有好幾年不帶麗貴妃來圍獵了,此番還是麗貴妃求了又求,說自己一年老過一年,趁著現在還能動,也想動動這把骨頭。
麗貴妃將門虎女,滿門都是大將,打小就是玩著弓箭長大的。
不是個出格的要求,皇帝也就許了。
麗貴妃朝他招手,「還沒見過你娘吧,快去看看,今天剛回來的。」
她唇上的口脂色澤濃艷,招手的姿態越是親昵,眼裡的譏諷就越發明顯。
直到她走到路介明身邊,蓄著長長指甲的手拍上了他的肩頭,「見了本宮也不知道叫人了,得了,不跟你計較了,快去看你娘吧。」
她托著長長的裙擺從他身邊走過,扯起嘴角,「都是跳樑小丑罷了。」
路介明轉過了身,正對著她,「娘娘還是好自為之,六哥剛被關了禁閉,先前那些懸案錯案,介明相信,總有一日,可以真相大白。」
他口中的意有所指毫不遮掩,眸中色澤暗了下來,他只是單純的看著麗貴妃,唇齒掀動,唇形聚合又張開,麗貴妃讀懂了,當即心底的懼怕傳遍四肢百骸,膝蓋一軟,險些跪了下去。
若無愧心事,何懼牛鬼佛。
她完全變了臉色,「皇上不會信你的。」
路介明笑而不語,從她身邊徑直走開。
容嬪當年的事他早就調查的差不多,麗貴妃在這個時候挑釁他,無異於玩火自焚。
當年的冤案,早就該冤有頭債有主了。
他腦子有幾分混沌,並沒有去見突然到來的容嬪,步伐隨意,再抬眼時,就到了許連琅的帳簾前。
他舌尖抵上後槽牙,手捏住帘子一角,始終沒有掀開。
他不掀開,自然有人從裡面打開。
露出一角男人的袍衫時,他已經挪開眼珠,足尖一點飛躍閃躲了。
那個袍衫,他太熟悉了,昨日他瞧得清清楚楚,祥雲樣式,是竇西回。
他不是小孩子了,男人與女人共處一室能發生什麼,他太清楚了。
他所有強撐起的精神像是都被吊銷了,本就疼了許久的太陽穴驟熱發作,他腳步虛浮,勉強回了帳篷。
當夜,就發起了高燒。
他不在乎什么女人第一次,只是覺得她這輩子都不會屬於自己了。
沒有吹拉彈唱,沒有紅綢飄飄,沒有他備好的滿箱嫁妝,她就完全成為了別人的女人。
他太了解許連琅了,如果不是真的喜歡,不會放縱自己的身體沉落。
那就是真的愛了。
這幾年路介明一直小病不斷,他的身體遠沒有表現出來的強壯,突然的發熱於他來說,算是小病,但有得熬。
萬幸冬獵各項籌備都做好,不再需要他托著這幅身體繼續奔波。
他在床上昏睡了很久,總是困,困了便睡,冬獵的所有活動都推了,吃食也懶得進嘴。
臘月初八他生辰那日 ,他才算是有了幾分力氣,從床上起來。
營帳中空無一人,他慢吞吞的收拾自己,勉強記起了是自己的生辰。
他找了紅色的布絛綁在頭上,穿了最合身的衣服,他記得許連琅說過,十六歲生辰她會陪著自己。
他們好像有太久沒有說過話了……從他那次發瘋質詢開始……
他知道她從不食言,很早就去了廚廳等著,幾個廚娘見他過來,手腳都不知道要如何用了,他嫌她們礙事,便讓她們退下了。
可不是礙事嗎?一會兒許連琅來了,有廚娘在,她要怎麼下·面。
他托著腮在想,是吃一個荷包蛋還是兩個。
不如吃三個,她嫁人之後,怕是就吃不到了,想著想著就又想到了竇西回出帳篷那一幕。
他揉捏著額角,看著匆匆忙忙跑過來的婢子,隨著那婢子又回到帳篷里。
帳篷里又燃起了火爐,暖烘烘的,桌子上放著的長壽麵騰出了熱氣。
他喉頭攢動,拿起筷子,往嘴裡囫圇塞了進去,舌尖碰到,又盡數吐了出來。
完全不對。
他抬起那碗面,細細端詳,突聽外面喧囂起來。
有雜音傳入他耳中,林中圍獵出了事,箭傷了人。
人沒救成,已經咽氣了。
原本是個婢女,也不算什麼,但前幾日陛下才剛剛賜了婚,鎮國公府的准世子夫人。
「哐當」
面撒了一地,露出裡面臥好的三個荷包蛋。
(本章完)
作者說:前半部分就到這裡啦~
感情線波波折折,總算是徹底表明心跡了
我也可以安心去手術了,我好緊張好焦慮,天啦嚕
手術安排在後天,術後可能有一段時間沒辦法更新,但我儘量儘快恢復
真的是要跟大家道歉,還是第一本書更新搞成這樣零散,我真的很愧疚,太對不起大家了
謝謝大家這算時間的寬容與理解
我們過段時間再見啦
那個啥,沒那啥沒那啥,你們知道吧,小路想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