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連琅本來並不想來聳雲閣, 但張嬤嬤說的話像是一根刺一般深深的扎進了心中。
路介明回宮之後,容嬪來找過容昭,在張嬤嬤看顧不到的地方險些喪了命。
都說虎毒不食子, 有的人,就是靠食子飽腹。
幸虧路介明派調過來的人一直在周圍,及時出手,才保住了容昭一條命。
母親這個詞彙,原先有多美好, 現在就有多骯髒。
這是她肚子裡的骨血孕育而來的生命,身上躺著她一半的血,她都可以痛下殺手, 那在容嬪眼裡, 路介明又與容昭有什麼區別呢。
她迫不及待再見容嬪一眼,容嬪的瘋病有那麼幾分蹊蹺可疑。
但不知為何,越是靠近聳雲閣,許連琅心中的不安反倒在一圈圈擴大,河堤上投入石子, 那圈漣漪總是會波及到周邊平靜的水面,她像是在河堤邊邊上走動的人,那層漣漪一圈又一圈, 快要把她圈進去。
聳雲閣前的長長石階現在走起來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長, 許連琅拾級而上, 不禁想起第一日來聳雲閣時的景象,如今重走這路,倒也覺得力不從心。
最先感受到的是她的膝蓋, 才走沒多會兒, 就開始抽筋。
她強忍著不說, 帶著四兒走一會兒歇一會兒,就這樣慢悠悠的走到了佛像面前。
四兒是第一次來,很興奮,圍著佛像轉圈圈,「聽說,這可是陛下為了殿下特意令人修建的,真真是精美啊。皇子裡的頭一份,打小陛下就寵愛咱殿下。」
四兒身上總是帶著這個年歲少年才有的莽撞氣,許連琅覺得這沒什麼不好的,橫衝直撞的莽撞氣才有屬於這個他們該有的恣意。
反觀路介明就獨獨少了這一點。
這象徵著皇帝寵愛的佛像也目睹了太多路介明的失意困苦,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到了盡頭。
大大的佛像依然慈眉善目金光熠熠,蓮花瓣中的小娃娃酣睡正甜,再也沒有了之前的灰塵遍身的模樣,佛像台前放滿了瓜果吃食,一線香冒著猩紅的火點,燃出幾條長煙。
如今看起來,聳雲閣倒真是有了宮妃靜養的清閒居所的樣子。
她蹲坐在一旁,仰高了下巴去看佛像的面容,陽光刺的眼生疼,幾下之間,竟也有些頭暈目眩。
在這樣的一陣頭昏之中,佛像慈悲的笑容突然變了樣子,先是高揚的嘴角扯平下撇,最後豁開一個口子,露出裡面雪白森然的牙齒。
她不懂這雕刻的佛像是哪一路的神仙,但這神仙突然白骨森森,朝她張開了血盆大口,近在眼前的犬牙就要咬上她的腦袋,蓮花瓣中的小娃娃尖叫著去抓她的手臂,她感受到堅硬的指甲在手臂上劃開的動靜……她像是被定住一般,完全牽扯不起身子。
巨大的恐懼讓脊背生出冷汗,心臟要從嗓子眼間一躍而出,眼前一陣陣發著黑。
「姑娘!許姑娘!」
四兒高呼的聲音如同晴空驚雷,一下子打斷這白日夢魘,等她終於掌握住了身體的控制權的時候,她已經跌落在了地上。
裙衫鞋面上都是土,稍一動彈,就有細微的灰塵顆粒吸入肺中,四兒說她好端端的突然暈倒,叫了好一會兒才清醒。
許連琅頭疼欲裂,再抬頭去看佛像,佛像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普度眾生的模樣,剛剛的變幻像是她自己臆想出來的。
她被四兒攙扶到院中一處耳房中,他跑去喚太醫,耳房狹小的邊界中只有許連琅一個人,四周的窗戶緊密的關著,她卻覺得冷風一直往裡面鑽。
她今天穿了身藕荷色廣袖衣裙,長長的廣袖可以遮擋住她全部的手背,她緩慢撩起袖口,白嫩細膩的肌膚像是完美無缺的白玉,她繼續往上掀著衣服,手肘以上的部分是條條青青紫紫的傷痕。
淤血淤積在皮膚里,乍一看,很是瘮人。
她用手指碰了碰,卻也完全不痛,像是用筆畫上去的,但又完全揉搓不掉。
這個世界上總有很多鬼怪之事無可解釋,當今聖上不信鬼神,君主帶著這樣的頭,民間百姓的迷信之風也大為減少。
即便是如此,怪力亂神之事卻也時常發生,或許是起於不可揣度的人為,又或者真的是天神的怒火,再者便是冥冥之中的預兆。
就像是如今一般。
怎麼會平白生出這些東西,那佛像突然目露凶光又是在預兆什麼。
記得年少時聽說有人家院中曾經飛進來過一隻蝙蝠,黑鴉鴉的翅膀在檐中撲棱,留下一地的毛髮。
當晚家裡孩子就發起了熱,身上長出了血泡,嚎啕大哭,街坊四鄰都聽的真切。
起先也只是這樣的小事,毛髮被打掃乾淨,孩子的血泡長了兩日便也消了,誰都沒有放在心上,小小的預兆既已發生,大的禍事緊隨而來。
才過了半月,這家人外出遊玩,遇海上風浪,無一人生還。
巷子口的瞎爺天天拄著拐杖在那家人門口念念叨叨,「天意,天意,躲不開,躲不開。」
她將袖子又重新放下來,若無其事的看著朝她跑過來的四兒,以及他後面緊緊跟著的路介明。
路介明要比四兒步伐更大,他不住的上下打量她,從頭看到腳,目光甚至於盤旋在她的髮絲上。
「怎麼好端端的突然昏迷了?」他胸口不住的起伏,一眼就能看出趕來的多著急,他細細詢問,「哪裡不舒服?」
許連琅拉著他坐下,觸手之間,感受到了他手心的汗,出的並不比她少,她彎起嘴角,「興許是中暑了吧。」
路介明的眉頭緊緊揪起,「這什麼天氣可以中暑」,他扭頭去四兒吩咐,「你去看一眼,大夫怎麼還沒來。」
他很焦急,急到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一雙手懸在半空,想要碰碰她,又生怕碰到她哪裡惹她疼痛。
突如其然的暈倒不可小覷,往往是身體有隱疾,突然的發作。
他整個人正襟危坐,看上去比許連琅本人還要害怕,以至於需要不住的深深呼吸才能勉強平靜。
他一遍遍的詢問四兒今日一天許連琅的行程。
行程簡單的很,臨近了聳雲閣才來的突發情況,現在許連琅看上去只有面色稍稍發白外,其餘一切正常。
老太醫姍姍來遲,手搭上脈,眯著眼睛細細診切一番,時而捻胡,時而瞪眼,用了好一會兒,才道:「脈象上看並無大礙。」
他喃喃自語,「姑娘是不是早膳沒用好?」
許連琅順竿子爬,連連點頭,「估計是了。趕路趕得急,早膳也沒來得及吃什麼。」
路介明站在她身側,吩咐四兒,「我們馬上回宮。」
「回去請御醫來診斷。」像是餓慣了的孩子一樣,明明不餓,但看到食物還是忍不住塞進嘴裡,當年墜湖求醫無門的事讓他如今恨不得將天底下名醫都帶到許連琅面前來,挨個診脈。
許連琅並不想這麼早回去,容嬪的事像是塊石頭,落地有聲,她輕聲問,「容嬪娘娘……你如何安排的?」
提及容嬪,路介明面上的難看愈發加深,但說出的話依舊無關痛癢,他不愈多說,說到底,也還是不想她為此再多操心,「母妃如今在行宮過的不比宮中差,與其回宮再攪和到妃嬪爭鬥中,不如安生留在這裡。」
言至如此,話里的意思便已經很清晰了。
路介明不會讓容嬪回宮,不是單單這一段時間,更是長久的深居聳雲閣。
「昭兒呢?」
路介明早已揮退一眾隨從,窄小破舊的耳房中只有她們兩個人,路介明還在契而不舍的詢問她身體的異樣,突然聽她來了這一句,渾身一震,下意識抬起眼帘,「姐姐都知道了?」
許連琅點頭,「容嬪娘娘竟也一點都不顧及母女情份。」
「她有什麼母女情分,昭兒剛生下來,她就嘗試過動手。如今回宮的機會來了,昭兒的存在就會是最大的威脅。」
「你早就意料到了嗎?」許連琅靠近他,滿眼不可思議,誰會願意將自己的親生母妃想作這般卑鄙下作的人 ,他不但這麼想了,還時時刻刻提防著,本該是最為親近的人,現在卻要防著她對親妹妹下手。
路介明「嗯」了一聲,「母妃不算什麼好人。」
他用的字眼很精準,她不算好人,卻也不是十足的壞人,只要對方並沒有觸及利益。
「昭兒情況極為特殊,不光是母妃,就是我,也要小心她被人揪出來。父皇的憐憫只給一次,昭兒只能藏著掖著,一旦被發現,也就不是被驅逐出宮那麼簡單的事了。」
他身邊儘是危機,稍不小心就是萬丈深淵。
他靜靜的看了一會兒許連琅,突然抬起手拉住了她的廣袖,唇齒輕啟,「姐姐你拉開讓我看看。」
大臂的位置本也隱蔽,許連琅才拉到一半,身上的痕跡就已經被路介明發現了。
他的手指扶上她的手臂,指腹溫熱,卻也沒有去碰那些傷痕,「怎麼弄的?」
「我也不知道。」
路介明發沉的聲音著實是太嚇人了,許連琅從他手裡拽出她的胳膊,「不疼也不癢。」
「興許明天就消了。」
路介明已經拉過了她的手大步朝外面走去,回宮的馬車早就停好,甫一出門,正對上行路匆匆的容嬪。
容嬪姣好的容貌在陽光下都發著光,她早不復往日頹廢的模樣,錦衣玉食與在宮中時別無二致,瞧見許連琅還頗為熟絡的喚了聲,「連琅,本宮都好久沒見你了,快過來,讓本宮瞧瞧,真是越發好看。」
容光煥發的容嬪哪還有一點被瘋病折磨的模樣。
她步步靠近,就在距離許連琅還有三步之遠的地方,路介明高大的身體橫了過來,隔開了她們二人。
「宮中有急事,母妃,我們先回去了。」他的話語不帶半分拖拉,饒是容嬪都準備好了一系列的說辭,在此刻也都被卡在了嗓子眼兒。
看著兒子的背影,她的那些好姿態好顏色統統拋之於腦後,「介明,你今日不帶母妃回宮嗎?!」
與回宮相比,給自己親兒子低下頭又算得了什麼呢,「母妃不想留在這裡了,聳雲閣太苦了,你就當孝敬孝敬娘親不行嗎?」
路介明的聲音不疾不徐的響起,「母妃死了這條心吧 ,聳雲閣適合留給母妃養老。」
他的手臂穿過許連琅的脖頸,落在她的肩膀上,但卻無甚重量,更像是在護著她,與容嬪徹底隔開。
他們快步走過,耳際依稀可辨容嬪又是那番歇斯底里的模樣,他卻啞聲笑了,「趕明兒也請御醫給母妃瞧瞧吧,那些年的瘋傻痴嗔是怎麼一回事。」
(本章完)
作者說:哎,這幾天真是太忙了
深夜更文,滾去睡覺了,大家早上再看吧。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