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拘謹的退了半步, 收起了自己的目光。
她心裡念頭四起,明面上只能一一壓下,希望皇帝能趕緊過去, 別這麼留意她這號小人物。
相較於上次在聳雲閣見到的一身酒氣強行行歡的男人,今日所見的人才有了幾分萬歲爺該有的威嚴。
帝王不怒自威,突然的沉默,讓周遭都靜謐起來,只有馬車檐角的銀鈴隨風晃蕩幾聲。
「朕記得你, 」皇帝語調放慢,又重複了一遍,這次說出了她的全名, 「許連琅。」
以皇帝的角度, 只可以看到許連琅簇密的長睫毛和秀挺的鼻樑,蹲跪的姿勢很規矩,看不出什麼不一般,他撇了一眼旁側的馬車。
馬車內悄無聲息,像是根本不知曉這外面的動靜。
皇帝隨意抬起手拍了拍王福祿的肩膀, 「這就是你想收的那位義女,連琅,名字起很好。」
王福祿應了一聲, 「聖上還記得奴才這檔子事兒呢, 許姑娘伺候著七殿下, 奴才總也不好奪人所好。」
佛塵搭在臂彎上,他抄著手小心的應對著。
再早以前,皇帝就提起過許連琅, 當時還一再警告他, 就留許連琅在聳雲閣, 難得路介明這麼看重一個人,今日將人直接截下來,不知又作什麼心思。
帝王的每一個行為,背後都蓄滿了謀算與試探,就是因為深知如此,王福祿才不由的打起了三分精神,雖然他和許連琅沒有父女緣分,但他對她總是帶著點那麼不一樣的感情,實在是不想看她觸犯了天顏,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挺良善的一個姑娘,好好捱完這幾年,安安穩穩出宮去吧。
「這也是奴才過了這麼久,第一次見許姑娘,許姑娘又長高了些吧。」王福祿扶上皇帝的胳膊,悄無聲息將話題轉了,「陛下,起風了,小心著了風,您咳疾又要加重了。」
他眯著眼睛,下顎往左上角抬了一下,示意許連琅找准機會趕緊退下。
皇帝淡淡看了他一眼,哂笑一聲,王福祿的小動作並沒有逃離他的眼睛,但他懶得管,錯開一步,帶著玉扳指的食指挑起了許連琅的下巴。
許連琅被迫抬起頭,皇帝的手沒有養尊處優該有的細膩,反而生了很多厚繭,刺磨著她的皮膚,皇帝笑了一聲,大拇指捏了上去,緊緊掐住了她的下巴。
他收力,許連琅沒有心理準備,下意識痛呼出聲,盈盈潤潤的杏眼因驟來的生理反應而蒙上了一層水汽。
「來,抬起頭,給朕看看。」
他用著最溫和的話語,手上的力氣並不減弱,「嗯,生得倒也不錯。」
皇帝居高臨下,許連琅被迫高高揚起下巴望他,手上的力氣一再加大,她蹙緊眉頭,竭力忍住,還是泄了因為疼痛而起的呼痛聲。
被皇帝夸樣貌,這是件極其危險的事,當初許連琅的親姑姑就是在太后身邊伺候時得了皇帝這一聲誇讚,若不是太后竭力阻止,怕是許姑姑也早就成了陛下帳中人。
許連琅姿色還要更勝一籌,王福祿為她捏了一把汗。
皇帝沉默的打量許連琅,餘光卻落在馬車上,又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等來了馬車的動靜。
路介明的聲音傳了出來,他像是在喝茶,嘴巴里含著東西,發出的聲音含糊,「還不走嗎?」
他在問一旁的侍衛,似乎根本不知前面發生了這樣的事。
那侍衛哪敢回話,引著他往前後,他挑眉,像是剛知曉發生的一切,他悠閒的放下手裡的茶盞,緩緩道:「兒臣還以為父皇已經回去了,」他輕輕的笑,視線下移,看到跪在地上許連琅,神色沒有絲毫的變化,「出了什麼事?」
王福祿本欲接話,皇帝抬手止了他的動作,「你身邊這婢子生得不錯。」
「能入父皇的眼,是她的福氣。」路介明斜斜勾起嘴角,他不緩不急,「只是兒臣身邊就這一個婢子,父皇要了去,兒臣總是要不習慣好一陣子,母妃又不在身邊,總得身邊有個故人。」
皇帝放開了捏著許連琅下巴的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許連琅明秀婉麗的臉被天色遮擋住了一半麗色,已經叫人分辨不清她臉上的神情,路介明將視線收了回來。
皇帝撩起眼皮,好整以暇,「既然如此,便也算了。「
他定定的看了路介明一眼,背在身後的手勾了勾,王福祿緊跟了上去,他慢慢吩咐,步子停頓在路介明面前,說出的話意味分明。
「介明難得這麼喜歡一個人,既然如此,回宮之後,還讓她伺候吧。」皇帝斜眼他一眼,「玩物喪志,我兒可要掂量好。」
風又大了些,激起地上的塵土,嗆入人的鼻息,迷了他的眼,「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你母妃之事,便不要再提了。」
皇帝聲音放緩,看似叮囑,但言語間已經含了隱隱警告。
他看中路介明,因這次受傷憐惜他是一回事,但架起天子權威又是另一回事。
天家父子,可以有親情,但不能多,不能越過君臣的本分。
他給了路介明足夠的甜棗了,現在該是扇出巴掌的時候了。
馭臣之術,便也就如此,可以偏袒,卻也要及時打壓,為君之手段,便就要若即若離,更何況路介明還是他看重的繼承者,更是要嚴苛對待。
眼看著兒子贏弱之態剛有好轉,他就已經開始迫不及待。
許連琅跪了太久,挺直的腰身隨著皇帝的離去而鬆懈開,她雙手拄在地面上,向一旁歪倒去,心有餘悸。
路介明安靜的倚著馬車,神色冰冷,他伸出手臂,雪白的衣角垂下來,手背上的青筋條條縱橫,他道:「我累了,馬車上不留伺候的婢子了。」
許連琅再抬頭去看馬車的時候,車窗已經閉上,再看不見路介明絲毫。
夜色完全侵染了天際,星空漫上夜幕,簇簇團團在皎月身邊,道路兩旁的光禿禿的枝椏像極了人的小臂,妄圖試探與月亮的距離。
早有驛站上的人安排妥當,沒行多久,便落腳一處酒樓。
皇帝御駕自不比其他,侍衛早就肅清了所有的商販和店家。
主子們順次下馬車,路薏南邁上台階,意外看到了在一堆婢女群中的許連琅,許姑娘滿臉茫然,正被太監驅使著做什麼。
她看著前方由太監攙扶著的路介明,湊了過去,「許姑娘你怎麼安排的?」
他傷口繃帶需要換,腰封松松垮垮,寬大的衣衫罩住清瘦的身子,從背後可以清楚的看見凸顯的蝴蝶骨,他臉色陰沉,眉眼是刀鋒似得凌厲,臉上籠罩著一層薄冰,聞言,只是淡淡的道:「婢女如何安排,她便如何。」
路薏南跟了過去,「七八個婢女擠在一間,你確定?」
路介明後槽牙咬緊,咬肌繃起,他停了下來,眸光匆匆一掠,許連琅已經不在原地了。
許連琅被一個太監叫去,和她一起的,還有七個姑娘,大家年紀都不大,看著彼此都很熟悉,只有許連琅一個生人,期間幾次互相詢問,許連琅發現八個人中各有各的來頭,有主子們貼身伺候的一等丫鬟也有根本進不得主殿的粗使丫頭。
凡事講究尊卑,儘管都是奴才,但也隨著主子身份分出了三六九等。
許連琅久在聳雲閣,見不來這些場面,她覺得好玩,便觀察起,有人侷促,有人架起架子,哼氣叉腰,很是自覺主動的開始支使粗使宮女。
那幾位宮女逆來順受慣了,主動開路。
繞過馬廄,穿過迴廊,迴廊盡頭的第一個耳房,就是她們今夜要歇息的地方。
只有一張大床,兩床被褥,八個女孩子擠在一起,略有些勉強。
但誰都沒有埋怨,至少是當著這位公公的面子沒有埋怨。
公公掐著嗓子拔高聲音:「別挑三揀四啊,這都算是好的了,外面自然不比宮裡,也就是一宿的事兒,明兒這個時候,宮裡怎麼舒坦怎麼來。」
婢女們齊齊欠身,一同應了聲,「是,公公辛苦了。」
其實真沒什麼好挑的,對於下人來說,已經算是好的了,趕路途中,主子們住的都大打折扣,她們能有間房已經感恩戴德。
許連琅心態更是好,剛在聖上面前苟住了自己的命,現在接受能力良好,既來之則安之,想要去鋪好床褥,她還沒動手,已經有姑娘驚呼,「天!都是土!這……怎麼睡?」
房子是好的,就是被褥上一層土,隨意用手拍拍,都能揚起肉眼可見的塵,姑娘們面面相覷。
「你們幾個趕緊把被子拿起來,拍拍,儘量怕乾淨一點,湊活著睡吧。」
這位姑娘找了個完好的凳子,手托著腮,慢悠悠的指揮著其他人,「你們都挨個翻翻,看看枕頭有沒有好的,找個東西墊一墊。」
許連琅估摸著這位婢女的主子應該位分很高,這頤指氣使的模樣,該是做慣了。
她也就愣了這會兒神,那姑娘不知道怎麼就開始注意到她,「喂,你愣著幹嘛,光看著別人做,你還睡不睡?」
她沒有見過許連琅,沒有見過的人,一般就是最下等的,她打量著許連琅,一身衣裳也看不出多好,粗不粗衣,支使起來也就沒了邊。
許連琅不欲起衝突,不過就是這些活而已,她久在聳雲閣,本也不介懷這髒被子,她甚至於還有興致的想,第一天來聳雲閣的時候,還沒被子蓋呢。
她手腳利索,與另一個年紀更小些的女孩子一起拍著被子上的土,塵土飛起,她被嗆的連連咳嗽,眼角泛起了紅。
折騰了好一陣兒,才算是舒坦好這被子。
今夜景色好,她躺在最里側,聽著幾個婢女的呼嚕聲,慢吞吞的整理今日發生的事。
她最了解路介明,他驟然的變化,跟皇帝總也是脫不開干係。
身上的婢子又潮又髒,她不覺得這有什麼,與同齡女孩子躺在一起的經歷很好,她帶著一種新奇的樂趣參與。
但外面的那個人就不這麼想了。
(本章完)
作者說:內憂外患啊
大家,晚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