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昨夜落了雨, 半夜才下大,天亮的時候雨就完全歇了,集散而來的暑氣因這場雨驟然衝散, 今年的炎夏就要過去了。
太陽一出,熱氣蒸騰,鬆軟泥土裡的水分消失殆盡,風中還帶著濕泥的腥味,但腳下的地皮已經完全乾了。
路介明靠在一顆榕樹下, 榕樹的枝椏旁生而長,樹冠像天際雲朵一般,層層迭迭, 招招展展, 枝椏蜿蜒而生,有幾枝難以併攏到樹冠上,便壓到了地面上,幾近彎折。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弓箭被他隨手放到了地上, 他席地而坐,聽著林子四處迫不及待響起的獵殺聲,野獸的哀嚎聲。
鳳眼在林子四處打量, 鳥兒撲棱著翅膀四散, 樹葉飄然而落, 有幾片落到了他的肩頭,他動也不動,任由樹葉肆意在他身上尋找棲息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 林子靜了又鬧, 鬧了又靜, 悉悉索索的動靜慢慢逼近。
他屈起手肘站直了身子,將弓拉滿,手臂的肌肉緊繃起,他單閉了一隻眼,另一隻眼眯起,上下鴉睫糾纏在一起,也就是這一瞬間,劍離弦而往,劍尖在陽光下鋥亮,散著寒光,伴著一聲慘叫,刺入了已經在他周圍環伺了許久的猛虎的眼睛。
眼睛本就脆弱,猛虎痛的發狂,攻擊毫無章法,路介明在原地動也不動,搭劍、射出,一氣呵成,直往喉嚨而去,老虎應聲倒下。
老虎的體格很大,倒下時震的人腳下都微微發麻。
據說今日林中只投入了兩隻老虎,這是其中一隻。
路介明用腳側貼了貼老虎尚處在溫熱的軀體,喉管處還有肌肉的跳動反應,他負手在旁邊等了會兒,看著這樣的龐然大物在與死亡糾纏的最後一刻。
他眉眼寂寂,沒有大的反應。
對他而言,這場狩獵只是眾多安排中的其中一環,一切有條不紊,並不怕什麼旁生的意外。
他此次回宮,勢在必行。
這一番動靜又嚇跑不少動物,路介明眼角微挑,割下了老虎的耳朵收入兜囊,正欲離開此地的時候,他又扭頭意味深長的又環顧了一眼這處林子。
他嘴角勾出一抹淡笑,仰頭在層迭密匝的樹冠中觀望,劍頭打磨的很利,在陽光下幾乎是無可遁形,路介明被那明晃晃的劍尖晃到了眼睛,他面不改色,不動聲色,長腿不慌不忙,擇了新的一片林子。
期間與太子打了好幾個照面,太子射兔子射的正歡,他身邊陪著好幾個富家子弟,殷勤的對他奉承著。
有兔子跑無可跑,一腦袋跌在他腳上,兔子瑟瑟發抖,大耳朵蹭著他的衣袍。
太子顛顛地追著兔子跑過來,這是一隻通體雪白的紅眼兔,不知道吃了什麼東西,竟然養的白白胖胖的,路介明揪著耳朵將兔子揣進懷裡的時候,兔子順勢又往他衣袖裡鑽了鑽。
「七……弟?」太子撓頭,不是很確定的喊。
太子也深知自己記憶力並沒有多好,七弟離宮多年,模樣上雖然還有小時候的痕跡,但所剩不多了。
人高馬大,看上去比他要高上不少,他氣悶開口,「今年十四……?」
說不出的聲線發抖,不敢相信,怎麼他這弟弟們,一個比一個
路介明「嗯」了一聲,單手抄起那兔子,跪地行禮,「請太子殿下安。」
太子實在太久沒見過這位七弟弟了,七弟弟又一臉冷意,他生硬的擠出三分笑,退了幾步,並不想與他多做交談,「既然這兔子尋了皇弟,那本宮就讓給皇弟。」
路介明垂了頭,依禮謝了太子賞賜。
就在太子重回紈絝子弟行當時,路介明又突然開口,「今日陽光好,太子殿下若累了,可多看看樹冠,光斑點點,自有風景。」
他聲線如長相一般偏清冷,變聲期間,聲音難免粗啞,太子皺起了眉,草草應了聲。
路介明看著太子的身影消息在林子盡頭,紈絝子弟叫喊喧天,離的這樣遠,都可以聽清聒噪的氛圍。
他已算仁至義盡,提醒過了了,能不能發現,就是太子的事了。
兔子的絨毛從路介明指縫中冒出,讓他本來潮濕的掌心變得乾燥柔軟,他掀唇,用食指摸了摸兔子的嘴巴。
兔子急了會咬人,他碰了好幾下,這兔子都沒有張開嘴,甚至於帶著討好般蹭了蹭那根手指。
「你都比他強上一點,」他意有所指,將兔子塞到兜囊里,將它的兔子腦袋掏了出來,「乖一點,太鬧的話,就把你丟掉。」
兔子早就被嚇破了膽,乖乖的窩在里兜囊里,與老虎的那對耳朵窩在一起。
天有些悶熱,汗水捂在玄色的衣衫里,順著他的脊背線往下流,他快速出箭,很快結束了他的射獵。
獵物不多,但精。
拿去交差已經足夠。
他依靠在樹幹上,慢慢平復喘息,他將兔子從兜囊里拽了出來,白軟的毛已經沾了野獸的血,它頗有些可憐巴巴,鼻子不停的嗅。
天高氣清,血腥味被風揚的很遠,他沉沉吸了一口氣,看著懷裡的這個小東西,忽地一笑,他不是很喜歡這樣的小東西,柔弱的很,似乎一用力脖子就會被折斷,但有人喜歡。
她都能把那隻小丑狗撿回來,這隻兔子大概也會喜歡吧。
他眼睫顫了顫,不自覺地思考,此時此刻許連琅在做什麼,他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太過於黏人。
三皇姐也是這般說,小的時候就黏人,現在大了更黏了。
小的時候不分人黏,大了就只黏一個人。
兔子暖乎乎的,蹭來蹭去,竟然蹭乾淨了他割獵物耳朵時沾上的污血。
兔子毛被血濡濕,他無不縱容,任由它在自己的腿上腹間亂爬亂跳,他沉吟,盯了一會兒這兔子,忍不住般的抬起了頭。
頭歪出個角度,高束起來的發尾掃過後脖頸,鳳眼可以輕而易舉的看到粗壯樹幹後的深色衣角。
氣氛焦灼起來,空氣都要怪異的凝固,路介明伸長了腿,蜷腿久了,腿彎有些發酸。正在長個子的骨骼很是磨人,生長痛依然存在。
他冷漠的眉眼間夾在著倦意,「跟了我這一路了,不知道這位公子一會兒拿什麼獵物去交差。」
與太子分開後,這人就亦步亦趨,與他保持著十步遠的距離,被一雙眼睛死死盯住的感覺並不好。
路介明本不想理會,但隨著這人陰魂不散,他倒也想會會。
來人濃眉大眼,酒窩嵌在面頰,一臉正氣,開口時就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在下竇西回。」
四目相對,路介明冷淡錯開,邁腿走到那人身邊,漆黑的眼被利落的濃眉壓下,安靜的林子中突然傳來一支箭羽,幾乎是擦著竇西回的肩膀而過,路介明的弓橫出而來,將那箭尖直接打飛。
他眯著眼,手腕翻轉,快速搭上一劍,朝著碩大樹冠閃過光點的地方射去,有東西應聲而落。
是個人。
還沒死透,胸口仍在起伏,眼睛半睜不睜,獵戶打扮,該是今日一同狩獵的民間獵手。
與此同時,林中四處都開始出現驚叫聲,箭羽穿梭在林中,有無辜侍衛接連護主中箭。
竇西回撫掌,並不為這場面驚憂,反而氣定神閒繼續與路介明嘗試攀談,「殿下好箭法。」
路介明挑眉,「世子爺不也早就發現了?觀察了我這麼久,不就是在等著看我如何做。」
竇西回並不反駁,兩個人一齊去看那個試圖攻擊的人,他口吻輕快,徐徐講述,
「昨夜下過雨,泥土鬆軟,榕樹枝椏下有腳印痕跡,今早地面早已乾燥,這樣的痕跡只能是夜晚有人探勘留下的,他們水平甚低,樹冠處隱秘做不好,只要抬頭細細觀察,就可以看到劍尖在太陽光下的亮點。」
「可惜啊,誰都沒能發現。不但如此,太子也就做到頭了。」
他話鋒又一轉,「既如此,殿下大可將此告與陛下,得了頭功。還可順道扳倒太子。」
路介明抿緊了唇,目光重新落到他身上,「聽聞竇世子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又是宮中近侍首領,你職責所在也在於此,這件事不光連累太子殿下,連你也不能倖免吧。」
說話間,已經有在外圍的侍衛沖入林子。
「那你為什麼不趕緊回到父皇身邊呢?」
兩人各有各的心思,在言語中博弈,又同時噤聲,望向同一處地方,尋找皇帝所在的範圍。
路介明對朝中時局並不陌生,太傅與他日日談及朝堂的波雲詭譎,屢次提及的青年才俊就是這位,鎮國公府嫡公子,深受父皇喜愛,宮中近侍首領。
家世出眾的子弟大多是扶不起來的阿斗,這位是個例外。
路介明拿出匕首,蒼白的指尖探了探那人的鼻息,氣息微弱,不過一個時辰也會自行死亡,但路介明沒給他這個時間,他一腳踢上了那人的頭,腳尖踏住那人的肩膀,讓他掙扎不了分毫,快速將匕首插·進了那人的胸口。
一擊便找好了致命點,對著心臟刺,刺進去還不夠,又生生握著匕首柄向下攪動。
血噴涌而出,路介明沒動,血便又重新濺到了他的身上,右手自手肘以下都被血濡濕。
十四歲的少年,手法狠辣,不拖泥帶水。
解決掉這個人之後,路介明看都不看竇西回,徑直朝著侍衛群聚集相反的地方離去,
竇西回將自己的指骨捏的咯咯作響,鬆懈的神情開始緊張起來,臉上顯出瘋狂的色澤。
終於是,可以下注了。
難怪皇帝廢了這番周折,也要牢牢圈住七殿下,如今看來,賭注完全可以下在他身上。
竇西回在林子中又週遊了幾圈,活捉了三名試圖行刺的獵戶。
有活口,才好盤問,這樣也算是他將功補過。
時辰差不多了,他才叫著自己的親衛,出了林子。
林子外,所有人跪成一片,獵戶的屍體成排擺開,看起來情急之下,皇帝身邊的人都一擊致命,並沒有留下什麼活口。
竇西回壓著這三個人跪下,直言自己護駕不周。
皇帝坐在主坐上,神思憂慮,看有活口,讓王福祿親自去審,務必揪出背後指使。
有獵戶忍不住開始破口大罵,「狗皇帝!你可知西北旱災讓多少人流離失所,餓死了多少人,百姓民不聊生,你還在此大舉玩樂,你配做什麼天下之主!」
人臨死之際,膽子大到極點,各種髒話連串從嘴中噴出。
期間有人要去捂住這人的嘴,皇帝抬手,制止了動作,「讓他說,朕聽著。」
聽到最後,無非又是那一套,明明賑災款項早早撥攏了下去,但卻遲遲沒有用到地方上。
那些緣由都不用調查,皇帝就明了。
官官相護,各級官員你撈一點我撈一點,最後所剩無幾。
「啪」的一聲,皇帝將手裡的茶盞擲到了一直低頭跪著的太子身上,當即太子頭上就開始流血。
血滴滴答答沒入泥土,像極了六皇子今日衣袍上繡好的合歡花。
茶盞里的濃茶剛剛沏泡開,瓷片四散,熱水順著太子的麵皮滾了滿臉。
太子被砸懵了,被燙的眼睛都睜不開,但他卻不敢發出任何一個音節。
父皇於他,是父更是君,現有西北流民之責,又有今遭木蘭圍成刺客之問,兩樁事糾纏在一起,太子已經完全慌了神。
甚至於不敢跟父皇求情。
皇帝指著太子,喘息了好幾口,才憋住了已經擠到了嘴邊的咒罵話語,給他留下了最後的面子,也算是給皇室留下了面子,「王福祿,連帶著他,你一起審,我倒想知道,此事他到此在裡面扮演什麼角色。」
若是全然不知,那便坐實了草包之名,無能無力,丟了儲君之位。
若是自編自導,那便坐實了弒君弒父之名,非但會丟了儲君之位,還會直接見了閻王。
總歸是,太子之位要換人了,這大燕或許也要變天了。
人人自危,在皇帝的盛怒下,連游鳥都不再嘰嘰喳喳。
直到太醫院院使出現,才換來皇帝面容和緩。
太醫院院首跪在地上,腦門兒上都是津津汗漬,雙手奉上一支箭羽,劍尖處還染著血。
皇帝只看了一眼,就因心生不忍而錯開。
「介明如何了?」
院使接連道:「啟稟陛下,七殿下胸口中箭,萬幸箭上無毒,萬幸只傷皮肉,並無大礙,但流血甚多,傷在胸口,日後更要小心照料。」
皇帝摸了一把眼,手掌擋在面額上,好半晌才輕輕說,「那就好。」
「朕去看看他。」
院使道:「殿下還在昏睡,拔劍時牽動了傷口,曾增大了傷口深度,殿下疼得昏了過去,此時還未醒。」
「不要緊,朕就去看看他。」
剛剛還是高高在上的君主,此時就完全淪為真正的父親。
皇帝起駕,眾人都要跟隨,皇帝止了他們全部動作,著重重申,「朕,自己去看自己的兒子,誰都別跟著。」
路匡稷一口銀牙幾近咬碎,他目眥盡裂,這算什麼,為他人做了嫁衣。
當時箭羽成陣,人人自危,四面八方埋伏的獵戶殺紅了眼,他緊跟父皇,但也自顧不暇,有一瞬間腦子裡冒出個念頭,太子已然是脫不了干係,如果父皇真的命喪於此,那龍椅之上,唯一有資格的就是自己。
於是,就因為這一瞬間冒出的念頭,他恍了神,看著那箭割裂空氣,直往父皇身上刺去,他停了靠近的腳步,恨不得那箭快一點,再快一點,刺上去吧,刺上去,一切都結束了。
但半路殺出了路介明。
他不是才十四嗎?怎麼就動作利落有力到這種程度,幾個動作之間,解救父皇於水深火熱之中。
就在一切將要結束之際,他絕對沒有看錯,那一箭路介明明明可以側身擋過,明明只要他稍微後仰身子,就可以躲過。
但路介明沒有,他還站正了身子,迎著那箭而去,箭刺入皮肉的動靜突然就在路匡稷耳邊炸裂開。
似乎周遭一切都失了真,五彩世界都變成了黑白兩色,大腦炸開,路匡稷覺得那一箭好像是扎在了自己身上,他恨不得那箭落在自己身上。
父皇一扭頭看到中箭滑落的路介明,心疼的攬住,父慈子孝中,路匡稷看到路介明那雙鳳眼直白的望向自己,輕輕的眨了眨,黑瞳水亮,蒙上了無辜的膜,但裡面卻是譏誚。
路匡稷在這雙鳳眼中面紅耳赤,有怒有氣。
此刻的路介明做成了最好的兒子,鋒芒盡收,安靜乖順的躺在父親懷裡,藏好了心裡所有的情緒。
路匡稷知道了,他被利用了。
被路介明,這個他一直不放在眼裡的人利用了。
父皇沒死成,他廢了這麼大力氣扳倒了太子,卻也為自己請來了更為強大、狡詐的對手。
但路介明怎麼配,他怎麼配,他娘是什麼身份,自己母妃又是什麼身份。
身上的紅衣像是落滿了灰,和主人一樣,不復光彩,在喃喃不可信中,說著:「不可能,路介明爭不過自己的。」
竇西回將這一切落入了眼底,在林中他與路介明的互問的兩個問題已經昭然若揭。
路介明沒有提前揭發,不過是為了等這一刻,徹底激發帝王的吝惜之情,以最大的代價加速了回宮之路的進程。
而自己呢,疏忽職守,不過也就是為了再次驗證自己下注的對象能不能壓上自己全部的砝碼。
對自己都這麼狠的人,日後必成大器。
竇西回撇了一眼路匡稷,太優渥的環境,養不出明君聖主。
許連琅這幾日都留在了山角木竹屋這邊照料容昭,容嬪那邊有婢女照料,她們碰不到什麼面,倒也省了很多麻煩。
容昭已經四歲了,四歲的小丫頭蹲在她面前,纏著她給自己梳髮髻。
女孩兒愛美是天性,許連琅將自己的髮簪拿了過來,為她梳著各樣髮髻。
容昭很興奮,抱著她的脖子,將輕柔的吻送到了許連琅的臉頰。
女孩子肉乎乎的,小辮子翹起來,十分可愛。
許連琅托住她的臉細細打量,到底是兄妹,儘管五官沒那麼相似,但輪廓中還是可以看出路介明的影子。
「哥哥好久不來了。」容昭突然冒了一句,「我好想他。」
「姐姐,你想嗎?」
許連琅捧著她臉的手抖了一下,路介明這一走已經有五日之久,似乎這幾年來,她們並沒有分隔過這麼久。
過了好久,久到容昭都快要忘記自己問了什麼,許連琅才道:「不想。」
「現在就想的話,以後離開了可怎麼熬。」
容昭年紀小,但對大人的情緒變化敏感極了,她抱住許連琅的脖子,貼近她的耳朵,小手拍著自己的胸口,「可是,哥哥說他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許連琅沒想到她這么小一個人竟然這麼會說話,以為是她為了安慰自己,剛要開口,容昭又用自己的小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噓,告訴姐姐一個秘密。」
她故作玄虛,大大的桃花眼打量著周圍環境,等張嬤嬤去了後面做飯,才像模像樣的告訴許連琅。
「哥哥走之前來過一次。」
「好早好早,哥哥就來了,他身上濕濕的,沾上了露水。」她使勁回想,小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哥哥眼睛都是紅的,像是也哭過鼻子了。」
許連琅心臟倏爾一疼。
「他說,姐姐這幾天八成會來看我,叫我黏人一點,將姐姐留在這裡。他怕聳雲閣那邊又給你氣受。」
「我當時太困了,很多記不清了。」容昭委委屈屈撅嘴,「哥哥好不容易來一次,都不是為了看容昭,只是為了姐姐。」
「但我不生姐姐氣,我也好喜歡好喜歡姐姐。」
懷裡的小傢伙像是為了證明自己話里的真實性,一直往她懷裡鑽,剛剛才梳好的髮髻全部亂了。
許連琅的心也跟著亂了。
她何德何能,得人如此對待呢。
與此同時的華貴營帳中,燭火燃了一根又一根,燭淚堆砌起,有婢女悄無聲息清理了又輕手輕腳退出。
竇西回跪在柔軟的金線紅綠海棠地毯上,陛下的火氣已經消了,他來請罪。
陛下長久的嘆氣,聲音壓了幾低,像是怕吵醒床上長久入眠的人。
皇帝的帳篷里,天子居於一方小榻,大床紗幔層層,一眾御醫侯在帳篷外。
條件有限,陛下盡力給了最好。
竇西回將功補過,陛下賞罰分明,他心有餘悸,起身告退。
帳篷里人人謹小慎微,沒太多人注意他的動作,他繞過一眾御醫,慢慢靠近了那個昏睡的少年。
少年漂亮的面容隱沒在白雪的絲綢薄被中,瑩白的膚像是要融為一體,只有漆黑的眉眼蹙著。
少年生得實在好,像幅水墨畫,潑墨而來,濃淡相宜,輕而易舉牽絆住人的視線。
只是他好像過分虛弱了,胸膛的起伏都甚微,唇瓣乾裂蒼白,有血絲滲在漂亮的淺薄的唇形上。
竇西回驚訝,以為他為自己留好了後路,以他的功夫,悄悄減弱自己受傷程度簡直輕而易舉。
卻沒成想,他為了力求真實,對自己可以狠成這樣,以皮肉之軀來博得機會,昨夜突然起了高燒,幾番折騰下,這幅模樣,真的如同病入膏肓。
少年身姿單薄,陷在柔軟的被褥里,青紫色的血管在肌膚上清晰可見,有御醫在搭脈。
竇西回詢問,「如何?」
太醫連連搖頭,這位太醫與鎮國公府的老夫人是世交,待竇西回親如一家,並不避諱他,「說來奇怪,傷口雖然深,但用的藥都是好的,昨夜傷口又開始滲血撕裂,高燒查不到緣由。我猜著,該是七殿下有心結,趁著這場病,心結大肆入侵,他自己好像也不想好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