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一更)
太后娘娘出身不好, 小門小戶里的貴女,祖父曾為從四品國子監祭酒,但也僅限於此, 母家不足以成為依靠,在宮中謹小慎微的熬了大半輩子,全靠兒子爭氣,母憑子貴,才有了如今的榮華富貴。
她穿一身繡花團喜鵲紋雲綾錦外袍, 內搭了一件對襟褂子,稠軟的灰色綢緞在明亮的燈火下煥出絮絮的緞光。
八仙桌旁有五個宮人伺候,飯菜還冒著騰騰熱氣, 還未進殿, 香味就已經溢了出來。
路介明鞋尖抵在門檻上,門檻上朱漆油亮,殿內處處精美華貴,就連腳下踏的毯子都是金線縫製,這樣的生活已經離開他太遠了。
以至於他生出了些近鄉情怯的微妙不適感。
他盯著門檻, 鳳眼緩滯了一瞬,他有些出神。
王公公在一旁喚他,「七殿下, 太后娘娘等您許久了。」
路介明抿緊了唇, 黑靴輕抬, 長腿微屈,不過眨眼間,便邁過了那門檻。
踏進柔軟的地毯里, 整個人都陷在一種虛幻的奢靡漩渦中, 他定了定睛, 望向迎面走來的太后。
他單膝跪地行禮,「給皇祖母請安。」
清越的音色迴蕩在空蕩的大堂內,青銅葵花香爐燃出縷縷青煙,悠然一縷,行至半空,越來越淡,模糊了少年清朗明麗的臉。
是安神助眠的香味。
太后娘娘從浮雕賀歲屏風後走出,她抵不過時間的傾染,面容上皺紋叢生,如老樹枯槁,姣好的樣貌早就看不出昔日的美貌,但或站或立或行或動間,仍然是美人的風韻。
太后不是個好相與的老人,當初在宮中時,她便不喜歡路介明與容嬪。
她不喜歡自己兒子的專房獨寵,對於帝王來說,喜歡本來就是奢侈的事,一旦生了愛,後宮的制衡與互相牽肘就會打亂。她一直以為兒子是有分寸的,女人可以寵,但不能愛,直到容嬪的出現,一切都變了。
太后是不能容忍的,連帶著對容嬪的孩子路介明也常年沒什麼好臉色。
但一別四年,再多的不容忍都化為了虛無,她年紀一日日大,兒孫繞膝間,總是會想起小七。
他不過是被自己母妃連累,他沒犯任何錯,平白受辱。這樣的念頭在心中發酵,今日見到路介明第一眼的時候,她心中的憐惜之情濃得讓她自己都詫異。
路介明低垂著頭,直到太后發聲,「當日一別,已經四年,白日裡聒噪的很,祖母都沒好好看清你的模樣,抬起頭來,給祖母看看。」
路介明依言昂起下巴,削瘦的下顎線條在皮肉里凸顯,一雙鳳眼清雋銳利,氣質容貌都是上佳。
他雖然跪著,但眼神毫不閃躲,幾次都與太后的目光交匯。
太后活了這把年紀,閱人無數,朝中天資聰穎的孩子也看過不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這種神采的,堅韌又倔強。
沒被磨難折斷了脊梁骨,在這種半拋棄的狀態下依然挺直如松竹,如碧玉般剔透無甚瑕疵,芝蘭玉樹,六位皇子中,他最像他父皇。
他神情淡漠,不親昵不懼怕,悲喜不形於色,以一種坦然之姿迎著她直白的估量。
好半晌,太后親自將他扶了起來,話語間又是嘆息又是憐惜,「哀家的好皇孫,這幾年受苦了。」
太后眼角濕潤,腦袋挨上他的肩膀,眼淚順著她眼角的紋路,老人慟哭的聲音傳遍大殿,殿內侍奉的宮人都在跟著抹淚。
路介明一臉平靜,心裡波平浪靜,血親祖母依靠在他身邊為他啼哭,他卻只想止了這場裝模作樣的鬧劇。
祖母有幾分真心他不確定,但總歸這眼淚的不完全是為自己流的,就像是父皇一樣,又如同張太傅,他們再次記起他這麼一號人,多是為了培養個合格的繼承人。
祖母如此這般,也逃不出這樣的想法。
只有許連琅,她的眼淚才會單純的為自己流。
路介明伸手虛虛攬過太后,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宮人們很有眼力勁,一群圍過來攙扶太后。
飯桌上的飯菜不過才半涼,早有宮人撤盤熱好再布桌。
路介明安靜的坐著,腮幫子因為食物微鼓,這樣的他多了幾分稚氣,太后托著腮念念叨叨光陰如梭,原本還被她抱在懷裡的孩子已經成了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路介明黢黑的眼中化開幾縷暈不開的嘲弄,他這位皇祖母哪裡抱過他呢,每每母妃帶他過去請安,太后不是避而不見,就是視若無物。
他漸漸長大,漸漸明白了大人們的言不由衷和選擇性遺忘。
前者是為了善意的欺騙,後者卻是為了讓自己心安。
他神色自若,似乎絲毫不受影響,隨意接了話,「孫兒這兩年長的快了些。但應該還是沒有太子和六哥高。兩位哥哥也有許久不見了。」
他將話題自然而然引了過來,太后並不設防,「太子和老六都要大你些許」,她眯著已經花了的眼,看著他的長胳膊長腿,道:「哀家看著,沒你高。」
她說完,又覺過於絕對,「不過哀家也有段日子不見他們了,他們隨你父皇巡視江南,一走走了三個月,你父皇先回來的,他們兄弟倆又輾轉去了西北。」
路介明濃眉半斂,他揪起眉間,雙眼皮褶皺闊大,讓那雙狹長的鳳眼圓了幾分,有種無辜的委屈。
他不用多說,單單就這幅模樣,已經足夠讓太后憐惜。
他很會利用自己的這身皮囊,他知道自己生的好,並不賣弄,必要的時候從中獲取便利。
同樣都是親生兒子,太子和老六已經開始接手政務,他卻還要被困在這一隅之地,艱難的長大。
他口唇輕啟,「聽聞西北大漠荒煙,鐵馬金戈,商道上還有駱駝崢鈴,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見到。」
太后窒了一瞬,王公公見此,擅作主張道:「定然是可以的,等七殿下再長長,總會有機會的。」
話題被這樣輕易的敷衍過去,路介明並不急,繼續徐徐推進著此來的目的,他看似被動,實則主動。
太后親自為他布菜,路介明坐得穩穩的,並沒有推辭,更沒有表現出受寵若驚,太后越看越滿意。
她受盡了兒孫的奉承討好,碰到個這樣的,更覺他穩重。
「今日要不是你,常貴人母子怕是要一屍兩命。等她再養上幾天,哀家讓她親自登門道謝。」太后舀了一湯匙濃湯,枸杞漂浮在湯麵,羊膻味被處理的很好,羊腰片沉在湯底,「嘗嘗這個,你喝這個好。」
路介明接了過來,道:「都是孫兒該做的,常貴人是父皇的妃子,腹中的孩兒是孫兒的親弟弟,都是尋親骨肉,一家人不分你我。」
太后完全被這句話取悅到,皇家哪分什麼一家人,都恨不得斗的你死我活,但她身居高位多年,也不過是個普通老人,人一老更願意看到子孫合合滿滿,兄友弟恭。
太后是越看路介明越順眼,越看越喜歡,她蓄著長指甲,染著豆蔻的手按著桌面綢布。
心思百轉千回,已下定決心。
本只是想吃一段飯慰藉自己那份放不下的心,但路介明的表現實在叫她驚喜,她琢磨著,不如就推波助瀾一把,丟給他個機會,能不能把握住就全靠他自己。
她壓低了聲音,屏蔽了一眾宮人,只留心腹,「可見過你父皇了?」
「未曾,父皇忙於公務,該是已經忘了孫兒。」
太后幽幽嘆了口氣,「今日朝中忙,除卻來熱河行宮第一天見過,哀家也好久不見了,這麼多年可曾怨恨過?」
她問到最後,語氣不自覺加重,她睜大一雙眼,不肯放過絲毫路介明臉上的細微表情。
弒父的皇子古往今來不少,她須得先問明白,總不能給了他機會,反倒讓他去害了自己的兒子。
孫兒總是隔著代,他再憐惜,也比不過自己孕育的兒子。
路介明眼神暗了暗,第一次躲避了太后的眼神,太后心裡咯噔一聲,復又看他睜開眼,眼裡透著惶然,不惜自鄙,「孫兒不知。孫兒不爭氣,入不了父皇的眼。」
他對上太后的眼,又怯懦收回,水亮亮的眼蒙著一層潮氣,強行翹起唇角,引得太后心口發酸。
他不知道怨恨與否,心裡也是該恨的,畢竟任誰遭這一通搓磨心裡都會埋怨,他若真說不恨,反倒像是假的。
她起身,手搭上了路介明放在膝頭的手上,順勢拍了拍,「好孩子,哀家疼你。」
太后驀然壓低了聲音,湊近他的耳,「過幾日,木蘭圍場你代哀家去,哀家年紀大了,骨頭都鬆了,看不來你們射獵了。」
「到時候,也可與你六哥切磋切磋。」
……
路介明離開太后居所的時候,暮色鋪滿了天際,彎月色澤很淡,星星的光輝異常明亮,月暗星明,星星做陪襯做久了,早晚有一日可以取而代之。
臨近聳雲閣的時候,他就謝絕了王公公的相送。
他下了轎子,孤身一人往聳雲閣趕,聳雲閣前的台階一如既往長的很,他爬了許久,臨近最後三階,停了下來。
今天一天累的他精疲力盡,大腦在太后那邊時就喧鬧著罷工,卻在此刻,重新鮮活起來。
他隱約覺得他與許連琅算是吵架,他先是不語,姐姐脾氣不算差,但很厭煩他的冷漠,繼而也跟著沉默。
他本以為今夜回到聳雲閣又會是一片寂靜,卻沒成想,還沒進去,就見許連琅站在門口等他,臉上帶著笑,梨渦又露出來跟他打招呼。
他心如擂鼓,再多的不爽,見到她的那刻煙消雲散,他被她吃的死死的。
他加快步子,想儘快靠近她。
只差一點手指就可以碰到她的手時,她突然拔高聲音,「阿竹,來,殿下回來了,伺候殿下洗漱吧。」
星星的光散進她的眼瞳,像是水中碎光,碧波盪眼迷人心竅。
(本章完)
作者說:大家發發評論,汪兒送些歉意小紅包,依然還是三十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