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連琅怔忡著, 小路子控制不住,剛長出的尖牙還不利,圍著李日這個陌生人打轉。
李日一把抓住她, 警告道:「我來告訴你這個消息,不是想讓你過去,而是讓你稍安毋躁,這可是太后面前,不再是行宮宮人之間的小打小鬧了。你稍不留神, 丟掉的就是自己的命。」
她彎腰將狗抱起,一把塞進李日懷裡,有條不紊的安排著:「容嬪娘娘需要人看護, 勞煩公公幫幫忙。」
李日有悶氣出不來, 只能作罷,早就想到了這個結果,許連琅要是聽他勸的話,哪裡還會在這裡。
小路子濕漉漉的眼睛眼巴巴的望著她,黑瞳沾滿眼眶的模樣像極了幼年時的路介明, 許連琅望了一眼,心下一沉,回了西廂房, 取了一塊小毯子。
她步伐並不顯慌亂, 甚至於邁出門檻時, 幾經猶豫,白嫩的指抓在那塊絳藍色的毯子上,指尖邊緣顯出淡淡的紅。
李日公公機敏的很, 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猶豫, 以為還有機會攻破, 他按著那隻過分蹦躂的狗,三步並為兩步,擋住了她的路。
他斟酌著話語,替她找著心安的理由:「連琅,你去了也無用,他畢竟是太后親孫子,你大可在聳雲閣等他回來。」
許連琅咬牙,手腕一轉,將那毯子收攬進懷裡,抱的緊緊的,所答非所問,「公公可看清楚了為什麼落水?」
李日搖頭,如實的說,「伺候的人太多了,事發突然,所有人都圍了過去,我在外面當差根本過不去,只是聽到裡面有人驚呼。」
他細緻回憶當時的動靜,「好像一同落水的還有常貴人」,他頓了頓,微微瞪大了眼睛,補充道:「那位常貴人有了身孕,金貴著呢,該是落了水就有一堆宮人救助,順道肯定就把那小崽子弄上來。你大可不必擔憂。」
「多謝公公特意告知」,許連琅目光幾經變幻,她自嘲的笑笑,「我不擔憂的。殿下大了,他自己早就可以應付這樣的場合,我去了或許還添亂。」
「我家殿下早就長成了獨當一面的男人,在御前種種,我並不擔心。」她眉眼鎮定,沒了先前那種聽他出了事就慌亂的樣子,她相信他可以應對好一切。
李日長長吁出口氣,他緩過了氣,語氣戲謔開來,左眉尖上的黑痣隨著他的面部動作上下移動,「那就得了,我還怕他連累了你。」
李日不想她去,皇家宮宴規矩眾多,稍有差池就會性命不保,任他路介明如何,他身上的血也是皇家的。他們這種做奴才的,命何其卑賤,是那些貴人口中一句話的事,他實在是不願意許連琅為此冒險。
而且那小崽子那麼厲害,還天天要靠許連琅,算什麼!扮豬吃老虎也不是這個樣子的。非得許連琅把命都搭上,他才罷休嘛!
李日對路介明的厭惡與日俱增,隨著少年的長大愈濃。
但李日不想和許連琅因路介明而疏遠,但他仍然過來告知,是知道許連琅心裡有路介明,與其被別人告知,不如他親自過來,至少可以免了她擔驚受怕。
「連琅,你這麼想就對了,他再怎麼說,也是皇子。就算真的做錯了什麼,太后還能不心疼自己的孫子?」
許連琅「嗯」了一聲,「公公說得對,殿下是太后娘娘的親孫子,但他落了水……」
李日明白過來了,他指著她手裡的毯子,「但你還是要去給他送毯子。」
許連琅頗有些不好意思,像是個老母親,潛意識裡知道兒子獨立了,但下意識又忍不住偷偷摸摸看他能不能應對,她猶豫好久,還是放心不下。
她給自己尋著藉口,「我就在外面看著,若沒毯子,我再過去送。」
李日皺起了眉頭,看她眼瞳堅定,只得作罷,「算了,我就知道。你去吧,我留在這裡,但我先說好啊,容嬪娘娘這瘋病說來就來,你還是得儘快回來。」
許連琅大聲道謝,腳下的步子已經壓不住,聽得李日在後面叮囑,「你要記得,不要因為七殿下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你要把你自己放在首位。」
她跑的太快了,聲音越來越淡,跟不上她的步伐,李日的話語被甩在了後面。在空氣中聚散又消離,終是沒能進了女人的耳廓。
漫湖台已經戒嚴,侍衛提刀而立,前後早就圍了三層,刀刃在這炎熱的夏天平白添了三分寒氣,許連琅完全被擋在外面。
她苦笑一聲,臉頰蹭了蹭毯子,額角都是汗,她有些焦躁,越是看不到裡面什麼場景,內心的恐懼反倒會擴大。
她說了些好話,侍衛並不為所動,她站在密密排開的高大侍衛們面前,嬌小的惹人憐愛。
她生了一雙春水盈盈的杏眼,此時眼裡帶著焦急,更是蒙上一層霧氣,像極了江南細雨微微,侍衛饒是有令在身,不許任何閒雜人等靠近,但眼睛還是忍不住偷瞄她。
這樣的打量里的意味不可言喻,垂涎的,露骨的,色意完全不加掩飾,漂亮的皮囊自帶優勢,許連琅別無他法,想要走一走這種捷徑。
她將毯子放在左手臂彎間,右手勾著發尾,盤在了她柔若無骨的手指骨節上,她勾起了唇,語氣溫軟,「侍衛大哥,我是聳雲閣伺候的,我家殿下落了水,總得讓我去送個毯子。」長睫毛半闔,杏眼裡的媚意絲絲縷縷,春雨般隨風潛入,潤人心肺不可抵擋。
正面對她的侍衛壯碩,面孔稱不上好看,五官大開大合,架在粗脖子上,後背寬肩,像只狗熊,「狗熊」黑黢黢的臉可以明顯看到躥紅的兩腮,厚嘴唇抿了又抿,舌頭舔了又舔。
他哪裡看到過這樣的美人,更哪裡有過這樣的美人跟自己示好。
他不住的吞咽口水,一雙眼恨不得透過許連琅的衣衫望過去,看到裡面旎旖的風光。
許連琅被這樣的粘膩目光看的不舒服,但她面上並不顯,聲音越發甜柔,「這個哥哥,還是不可以嗎?」
「哥哥」的字眼從她丹色的唇瓣中吐出,唇瓣上像是抹了蜜,甜的人發昏,香的人臍下三寸發脹。
這侍衛早就心生馳往,「真是聳雲閣的?」
他一邊說著,還一邊將頭靠近許連琅,鼻翼聳動,大力的吸探著她身上的味道。
許連琅恨不得一腳踹上去,她深呼吸,一再平復心裡的火,身子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神情並沒有太大變化,「哥哥還不信我?」
她太會利用自己的優勢了,嘴角撐起一個格外美麗的弧度,虛虛的鬆懈站姿,更顯身姿窈窕,要伸出的食指就差一寸就可以觸到那人的胸膛時,便被一道澀啞的聲音止住。
她的小殿下在變聲,聲音很有辨識度。
她眼睛一亮,點起了腳尖去看侍衛圍成的人牆後的人,等路介明從侍衛從中穿插而過,許連琅才看到少年陰沉的臉色,他眼神複雜,眉心蹙的緊緊的。
許連琅心裡一咯噔,不知道他聽到多少。
路介明甫一出現,那些侍衛都跪地行禮,他長身玉立,在眾人低垂恭敬的頭顱間走來,他神態沉穩,舉手投足間儘是矜貴,不慌不亂,生來便是受人朝拜,哪怕蹉跎許久,依然是天之驕子。
他像是沐著光,一步一步走來時,處處都是請安音,許連琅不由的後退了一步。
也就是這一步,讓路介明徹底變了臉色。
他沉著臉,喚她,「姐姐。」
許連琅卻突然覺得自己受不住這樣的稱呼,她突然懵了神,身上的熱汗突然幹了,精神繃緊了。
這一刻,許連琅才驚覺他們之間的莫大距離感,這幾年的親近讓她恍惚,以至於真的拿他做了弟弟。
她動作都有些遲緩,緩緩吐出兩個字,「殿下。」
她能感受到周圍的目光,那些宮人哪怕低垂著頭,依然用餘光在她身上好奇的打轉,她當即也隨之跪下,「婢子來接您回家。」
她的小殿下終於受到了殿下該有的禮遇,她怎麼能做突出的那一個,她不就是想看他重回尊貴皇子身份嗎?
她該這樣的,至少在眾人面前,她首先要好婢子的恭敬。
路介明不可避免的受傷,她的動作像是一根刺一樣扎進他的眼裡。
若換做往常,他或許還有力氣思考與理解許連琅的打算,但今日連番交鋒已經讓他殫精竭慮,一出來,又聽到他喜歡的姐姐用那樣甜膩的聲音喚別人「哥哥」時,他的理智就拋到了九霄雲外。
漫湖台湖面早就一片靜謐,倒垂的楊柳盡情舒展著,湖面清楚的倒影出光影,恍若墜湖的風聲僅僅是風聲並未發生,但路介明身上還瀝水的衣服又清晰的告訴許連琅,的確是發生了。
不但發生了,而且他家的孩子連衣服都沒得換。
她抓緊了小毯子,目光落在地面,憤恨的想。
但身邊宮人的態度又恭敬如斯,她想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
正琢磨著,就聽得一道既尖且啞的聲音冒了出來,「七殿下,太后娘娘讓奴才送來了毯子,您衣服不肯換,這麼回去,感染風寒就不好了,奴才叫了軟轎,您乘轎子回去?」
又等了好久,才聽的路介明回話,他嗓子像是被砂石磨礪,明明在水中浸了那麼久都沒有什麼感覺,怎麼就這一下,便可以難受成這樣。
他說,「不必了,勞煩王公公了。我沒那麼嬌貴。」
那王公公絲毫不肯怠慢,「瞧您說的,您金尊玉貴,太后娘娘這幾年其實心裡一直記掛著您呢。今個兒可算是瞧見了,太后娘娘精神都好了很多。」
「今夜晚膳,您看著要不過來一趟,太后娘娘早就叮囑奴才們備好您愛吃的東西。」
路介明目光全落在許連琅的發旋上,他想,原來她還會有那麼甜的聲音,哥哥可以叫的人酥掉身子。
他有些敷衍,「我口味變了。」
人的口味沒那麼容易變,只是來了熱河行宮之後,他愛吃的吃不上了,久而久之,忘了味道,不記掛了,也就不喜歡了。
王公公被這話一睹,但做慣了奴才的人,最是最甜的,「那您再嘗嘗別的,總會有您喜歡的。」
路介明吐出一口濁氣,擔心她這樣跪著膝蓋疼不疼,他不想再跟王公公糾纏浪費時間了,「好。」
王公公喜笑顏開,可以跟主子復命了。
「那這軟轎……」
路介明撩袍,長腿一邁,進了轎子裡。
從見面到離去,他跟許連琅的話,只卡在「姐姐」二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