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連琅這一覺睡的很沉, 連夢都沒有做,再睜開眼時,外面又黑了。
她不知道現在幾時了, 半睜著眸子靜了一會兒,沒再聽到外面有什麼動靜,想著王喜喜公公與十七殿下該是已經走了。
她頗有些不好意思,她一個婢子,沒有去端茶倒水照料客人, 反而睡了個昏天黑地。
當時,路介明接過十七皇子之後,就一直催著她再去睡會兒。
「姐姐寅時才睡, 困得厲害吧, 這裡有我,你且去補補覺。」路介明一雙黑漆漆的眸里儘是輕柔的情絲,如同觸鬚一般包容裹挾著她,但又帶著不容拒絕的強硬味道。
許連琅拗不過他,離開之前, 又聽得那位王喜喜公公說:「殿下,葉太醫在清河縣已經辦好事,那您與容嬪娘娘應允的呢?」
王喜喜小心謹慎, 一句話的聲音壓的僅夠路介明聽清, 許連琅從旁經過時, 只聽得幾個關鍵字眼,待她回頭想要細問時,路介明已經引著王喜喜去了偏殿。
許連琅便只能罷休。
她回了西廂房, 床榻上的被子還攤著, 她褪掉衣衫躺進去, 被窩裡還帶著路介明的餘溫。
不多時,因著那點兒餘溫升騰起的暖意快速遍布全身,她渾身鬆懈下來,這一睡,就睡了很久。
室內一片漆黑,幾縷淺淺月光被阻隔在窗棱邊,許連琅將被子往上提了提,被角掩住了嘴巴,她慢慢閉上了眼。
許是已經睡過一通了,再入睡時,睡意淺淺,一點細微的小動靜她都可以感受到。
她聽到門被人輕輕推開,又聽到瓷碗敲擊木頭桌面的聲響,最後覺得有人站在了自己身前。
一道如有實質的目光,一寸寸的漫過她的眉、眼、鼻……最後在嘴邊處停住。
她的嘴巴被被子擋得嚴嚴實實,來人靜了一下,終是忍不住般的伸手去掀了她的被子。
許連琅覺得不能再睡下去了,杏眸猛然睜開,意外的瞧見路介明略顯慌張的臉,那雙修長如玉的手還捏著她的被角。
漆黑一片中,兩個人卻可以怪異的看到彼此眼裡的情緒。
一個疑惑,一個赧然。
路介明別過去臉,四兩撥千斤打破這股子奇妙的尷尬,嘗試著轉話題,「我帶了些飯菜來,姐姐多少吃一些。」
許連琅循著他的目光去望,果然看到桌子上熱氣騰騰的飯菜,沒多豐盛,都是她慣常愛吃的。
她被成功轉移了視線,遲來的飢餓叫囂著,她的肚子開始叫喚。
許連琅捂著肚子有點不好意思,路介明笑著道:「前幾日姐姐吃的不多,該是餓壞了。」
他自顧自的已經為她舀好了湯,盛好了飯,許連琅也就不客氣,一碗熱湯遞到了手邊,「姐姐先喝些湯,小心燙。」
他若認真起來,做事妥帖細緻到毫末,許連琅接過筷子,狀似隨意問了一句,「聽那王公公說,葉氏有位姓葉的御醫。」
「殿下,珀兒的病情突然就好轉,可是因為這位葉姓御醫?能請動御醫去看,你可是答應了他們什麼條件?」許連琅眉頭揪得緊緊的,她本就生了顆玲瓏心,兩件事巧合成這樣,她怎麼可能想不到。
路介明將信遞到她手心只是眨眼間的功夫,但這其中的曲折交易,是可以顯而易見的困難。
路介明還小啊,許連琅不住的想,她不該讓小小年紀的他與她一起憂心,更是擔心他年紀幼,被人誆騙。
但歸根到底,都是為了自己,她口口聲聲說想護好他,但這一遭,還得叫他反過來幫她。
她感激十分,愧疚翻倍。
許連琅吃不下去了,索性對著他坐好,等著聽他談論這件事。
路介明細瘦的手腕捏著筷子本來正在給她布菜,聽她這話,正在夾茄子的手一頓,茄汁順著筷柄滑了下來,他扭過頭,彎眉笑了。
笑意晾在眉梢,他將菜裡面的肉夾到她碗裡,「姐姐,沒什麼好擔心的,我一個皇帝棄子一貧如洗,聳雲閣家徒四壁,母妃娘家在朝中又沒什麼勢力,這樣想來,他們也沒什麼好圖謀的。」
他並沒有正面回應她,反倒娓娓敘敘,從頭說起:「葉貴人曾是母妃殿裡的宮女,與母妃有那麼三四分像,父皇愛極了母妃那張臉,便也就對她多看了幾眼,後來母妃有孕,就臨幸了她。」
他眼睫輕顫,談到那個本該是他親弟弟或妹妹的孩子時,情緒還是起了細小的波動,「那個孩子沒保住,如果能平安生下了,該是和十七一般大。」
許連琅安靜的聽著,他講述的種種,都是她沒能參與過的他的過去,那些隔斷的記憶慢慢鋪展在她面前,帶她慢慢了解眼前的漂亮少年。
那些記憶或苦或甜,都已經泛黃髮舊,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一道一道的刻畫出少年如今的脾氣秉性。
他何其無辜,被牽連著經歷這一切。
「葉貴人生性膽小,又因為舊主的緣故,總是會受些為難,生了十七之後,更是時時刻刻受著眾妃嬪的刁難,她時常難以應付,就老是借著帶十七來行宮出遊與母妃見上一見。」
許連琅眸里閃過淡淡疑問:「不是都說宮中人人避熱河行宮如豺狼虎豹嗎?」
「這樣說並不完全對」,他眯了眯眼,像是在講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她們是避聳雲閣如豺狼虎豹,其實這樣說也不準確,是誰都不想與聳雲閣沾上關係。
「當年母妃專房專寵,風頭太盛,惹了很多人不快,那些嫉妒怨念不是一時可以消解的。愛屋及烏,恨屋及烏。因此,葉貴人處處小心,來熱河行宮,卻不敢沾上一點聳雲閣。但她又想見母妃,想著想著,就想出了個法子。她讓老十七自行在行宮遊玩,卻又讓宮人引著老十七往聳雲閣周邊走。老十七身上都有些字條,母妃看了便回了。一來二去,就成了習慣。」
許連琅很快發現其中疏漏之處,「可是娘娘怎麼會容忍葉貴人呢?以容嬪娘娘對聖上的感情,只會厭惡極了葉貴妃。葉貴人仗著長得像娘娘,占了那些榮華富貴,也搶占了聖上的愛,娘娘怎麼會幫她呢?」
「更何況……娘娘如今瘋……精神……」她噤聲,含著水汽的眼眨了眨,儘是說錯話的自責。
路介明嘴角噙起淺笑,不急不緩的接完她沒說完的話,並不介意她字眼中的冒犯,「母妃如今精神差,腦子總是不好使,所以那些法子都是我代為回的。」
他將碗碟往許連琅那邊推了推,「姐姐說的沒錯,母妃既然病了,我就不怕人說,就是有些人嘴巴不乾淨。姐姐不是外人,母妃是真的瘋了。」
許連琅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要接哪個話了,哪個話都不好接,她咬緊了下唇。
「容嬪娘娘的病,還是有法子的,天下名醫那麼多,總能治好的。」
「其實我倒希望母妃繼續瘋下去」,他語調很慢,咬字很清楚,「母妃瘋著,才是父皇想要看到的。她瘋起來,才不用面對那麼多的痛苦,每次她酣暢淋漓瘋一回,再清醒時整個人都會舒爽幾分,會說笑打趣了,不再悶聲流眼淚。既然是快樂的,無所謂清醒與否,人生太短,我希望她快樂一點。」
他有後半句壓在了喉嚨處,沒有全然告訴許連琅。
母妃越來越刻薄了,這一瘋將她內心最不堪的一角瘋狂放大暴露,路介明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上樑不正下樑歪,下樑都歪成這樣了,上樑也不會有多直,他怕母妃有一天也做出些不可補救的事,更擔心這種事發生在許連琅身上。
人生來自私,此時病中的容嬪更甚,見不到許連琅的好,最近越來越針對許連琅。
他怕再發展下去,不用許連琅自己走,母妃就會將她逼走。
他不會允許的,他絕對不能允許!
他微微歪了頭,勾起的嘴角帶上了幾分頑皮的意味:「我等著她徹底瘋的那一天。」
許連琅心口忽地一緊,「殿下……你……」
路介明總是會偶爾露出這樣的模樣,十分危險,明明唇角帶著笑,但笑容卻寒徹骨,她心口一窒,皺緊了眉,偏偏他這幅神情只會出現一瞬,轉眼間就又變成了那個討乖的少年。
她是見識過他曾經的冷漠的,她能為少年的陰暗面找好理由,但這種總是猶如霧裡探花、水中望月般的模糊感,讓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徹底了解過他。
他明明就在自己面前,但她卻覺得看到的不是完整的他。
她微一凝神,打散了自己心中的不舒爽,問出最為擔心的問題:「為何葉太醫願意幫忙?」
路介明並沒有發現許連琅的異樣,他接著道:「受了聳雲閣這麼多恩惠,葉貴人不好意思,正好有個機會就打算還還恩情。」
他將手臂交迭墊在腦後,懶懶的伸了伸腰,打出個哈欠,眼尾紅了些許,他聲音稀疏輕快,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許連琅卻覺得,葉貴人哪裡會有這麼好心,成年人的世界總是算計來算計去,於自身毫無利益的事根本懶得去管。
見許連琅沉思,路介明猛然靠近,精緻高挺的鼻尖抵上了她的,他眯縫著那雙狹長鳳眼,左右輕輕搖了搖頭,鼻尖與鼻尖相觸的觸感,輕柔又清楚,他的呼吸纏進她的呼吸間,再進入鼻腔,都是少年的清爽皂角香。
「姐姐,你都不誇我的嗎?葉貴人的那些雜七雜八的事,都是我解決的!」眼尾勾起,越發尖削的下巴揚起個倨傲的弧度,翹起的嘴角吐出的話語卻是軟軟的嬌氣話。
他微抿的嘴角偏還覺得不夠,又慢慢咧開,露出裡面一排整齊的牙齒,小虎牙亮亮的,是與他長相併不符合的俏皮。
許連琅的心一下子就亂了,少年的靠近,少年的撒嬌,少年討好般的親昵,都讓她根本沒有辦法拒絕。
更何況,這還是一位生得極為俊逸挺拔的少年郎。
許連琅咕噥一聲,想,罷了,不管完整的他是什麼的樣的,她都會陪他到自己的二十五歲。
她本以為都會是自己的單線條,但如今反倒是他的線條更粗更濃,他為她的事,不知道得如何奔波,思及此,許連琅心口又酸又疼。
許連琅單手壓在他的脖頸處,自己前進幾分,將他那過分挺拔的鼻子壓扁了幾分,她的額頭貼在他的額頭上,杏眼裡儘是感激,「殿下,謝謝你。」
她攬過他的肩膀,將自己的下巴擱放在了上面,她心中太多感激,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還小,只比她弟弟大兩歲,這種事,她無能為力,他卻以一己之力擔起擔子,並且那段時日,他每日都還安慰照料自己用膳。
種種情緒泛上心頭,她一遍遍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將這種事帶到你面前來,對不起讓還是孩子的你為這種事奔波,對不起說了那樣的話,明明知你沒什麼安全感,還要在什麼都不確定的時候跟你說要離開的話。
太多太多,最後只匯聚為「對不起」三個字。
攬到懷裡的瞬間,觸手的儘是鮮明的骨,這個時候才發現,他是真的瘦了,不是錯覺。
懷裡的少年這段日子瘋一樣的長大,先前許連琅可以完全攬住他,自己的懷完全可以容納進他,現在已經很勉強。
許連琅驚覺他是真的長大了很多,他生於皇家長於皇家,處事原則風格足夠獨當一面,他在陰險狡詐層層算計中長大,遠遠高於同齡少年,她的確是不能再一直將他當作孩子看了。
路介明安靜的呆在她懷裡,甚至於特意縮小了自己的身體,方便她抱,直到她句句「對不起」時,他忍不住彎眉,鳳眸里晃出細碎的光彩。
「姐姐,不要對不起,你說,你不會離開我。」
……
王喜喜覺得愁的慌,十七殿下玩的太瘋了,回去的時候窩在他懷裡打瞌睡。
本來孩子安靜一點蠻好的,但他胖,十七殿下也胖。
所以大小胖子下聳雲閣那長長的台階,就是個難事。
他捏捏小十七的小圓鼻子,「殿下,醒醒,下去再睡。」
小十七睡的正香甜,被憋醒,滿臉不情願,「喜喜,你抱我下去吧。」
王喜喜一本正經的絮叨,「殿下啊,不是我王喜喜不願意抱啊,但你不是一直說著,要向你七哥看齊的嘛,老奴聽說,七殿下四五歲的時候,可是走動從來不用宮人抱的。」
小十七嘟嘟嘴,不情願,卻也下去了,小腳丫暈暈乎乎,拌了一下,他泄氣,「我明天再向七哥學習好不好,我好累,走不動,喜喜,你抱我吧。」
王喜喜哭喪著臉,和他打商量,「背行嗎?」
他這個大肚子,再抱著個小孩子下台階的話,肯定會吐出來。
小十七不挑的,「好,喜喜的肩膀也是肉乎乎的。」
大胖子背著小胖子,走三台階歇半天,吭哧吭哧。
本是傍晚一處最不起眼的小角落,卻被不遠處騎著黃驃馬的倆人收入眼底。
「十七殿下?這有意思了。聳雲閣倒也一直沒閒著。」
(本章完)
作者說:許連琅:王喜喜這話不對,明明前段時間某路還讓我抱來著。
我老是覺得小時候,就忍不住動手動腳,再大一點,得成什麼樣子啊。(本親媽看著大綱後面的部分,嘿嘿嘿了半天)
現在叫姐姐,以後姐姐叫。
看到有讀者說要鑽進我的存稿箱,我想說,其實鑽進來,也是莫的啥,空空如也(哭)
不過,明天會多更一點,大家可以明天晚上一併看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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