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皇宮是會吃人的。
吃人不吐骨。
張嬤嬤今夜又夢魘了,夢到兒子血淋淋的頭滾到了自己腳邊,那顆斷頭還睜著兩隻大眼,渙散的,都是眼白,他說:「娘,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會碰了容嬪。娘,他們都不信我,你要信我啊。」
張嬤嬤想要抱起兒子的頭,剛抱在手上,又「刺溜」一下滑下去,沾了她滿手黏液,屍體腐爛的味道爭先恐後的往鼻子裡攥。
她「嘩」的一聲嘔吐出來,連膽汁都嘔了出來,嘔吐物飛濺到她眼睛上,糊成一團,她一時看不清楚了,但還記得要把兒子抱起來,彎下腰去找,先是摸到了一層爛掉的皮肉,她再摸,這次只摸到了零碎的幾塊骨頭。
後來,骨頭也消失了,只剩下滿手的鮮血、滿手的黏液。
耳邊還有兒子悽厲的聲音,「娘,我的頭沒了!啊!我好疼!」
她不知所措,淚流滿面,卻又不得不捂住嘴巴,不敢露出絲毫聲響,眼淚靜默的流,她的兒子死了,她只能安靜的流眼淚,她的兒子是被人陷害的,她狀告無門。
突然,一聲嬰兒啼哭打老遠邊傳來,她看到一隻狼,慢慢張開了陰森的嘴,將那柔軟嬰兒的頭「咔嚓」一聲咬碎了。
聲音那麼細微。
原來他們這樣的人的命就是那麼細微。
她在夢中嚎哭,嗓子都喊啞了,她喊的那麼大聲,像是要將經歷過的不公喊出來。
她知道是在做夢,卻根本醒不來,她不知道從哪裡抓到根繩子,她將繩子纏上了脖子,使勁的用力拉著繩子兩端。
窒息感鋪天蓋地,她力氣不減,似乎被繩子拴住的人是陷害他們的人。
路介明破門而入的時候,張嬤嬤已經翻了白眼兒,脖子上的勒痕青紫一片,口水順著嘴角流下,她還念念叨叨,「麗貴妃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路介明一把扯過她因為用力而僵硬蜷曲的手,又快速的將打結的繩子解開,解開的那一瞬間,張嬤嬤劇烈咳嗽起來。
她年老,這幾年又因為憂思過重,身體早就受不住,這一番撕心裂肺的咳嗽,最後咳出了一大口濁血。
路介明蹙緊眉頭,先行一步將床榻裡面的嬰兒抱了出去。
嬰兒被裹的嚴嚴實實,粉色粗布實在太過於粗糙,磨的脖頸一圈都發著紅,路介明將襁褓掖了掖,扯開腰封,寬大的袍子輕揚,他將孩子納進自己的里衫。
外袍裹著他,他裹著孩子,坐在外面的小杌子上,聽著裡面張嬤嬤的咳嗽。
他低頭瞧襁褓里的孩子,還沒有一歲,比尋常孩子要瘦小很多,她睡的很沉,張嬤嬤那樣大的動靜都沒有醒,粉嫩的嘴巴無意識的動著,像是在討要吃的。
他伸出一隻手指碰了碰她的面頰,哥哥的手太涼了,她動了動腳丫,很不情願。
路介明短促的笑了一下,將嬰兒又往自己懷裡送了送,直到那一雙踢踢踏踏的腳丫抵到他柔軟的腹部。
小嬰兒像是知道自己踹的是什麼地方,漸漸安靜下來,不再鬧,攥著拳頭的手捏住了哥哥的里小指。
路介明在外面坐了好久,才聽到屋裡的聲響慢慢小了下來,懷裡的孩子慢慢睜開了一雙桃花眼,桃花眼瀲灩,泛著霧蒙蒙的水汽,她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口裡含混不清,「哥」的字眼她還不會說,哼哼唧唧能說個大概。
路介明捏了捏懷裡孩子的面頰,聲音放輕了,「會叫哥哥了?昭兒真棒。」
容昭興奮起來,想要從他懷裡坐起身,又被外面的寒氣嚇了回去,小手按住路介明的腰間,口水髒了他的衣衫。
他拍了拍她的背,安撫道:「你祖母快要好了,等她好了我們就進去。」
容昭咿咿呀呀,辨不清說的什麼,一雙眼睛看著哥哥彎成了月牙兒。
又過了會兒,張嬤嬤才推開門,她面色發著紫,扶著門框才讓自己站穩,見到路介明,一臉的不安畏懼,她哆哆嗦嗦要行禮,路介明起身,制止了她。
「有這個力氣,先把昭兒抱進去吧,外面太冷了。」
張嬤嬤唯唯諾諾,接下了容昭,容昭不願意離開哥哥,嚎啕大哭起來,路介明沒去管。
他將自己帶來的吃的、用的一一放在桌子上,不乏一些肉蛋奶之類的物件,誰也不知道這些東西他從哪裡搞來的,但總歸不是那麼容易得的。
張嬤嬤有些不忍,「殿下,您和娘娘也過得不容易,拿回去些你們吃吧,您看您都瘦成什麼樣了。」
路介明去撿背簍,不冷不熱說了句,「也死不了,倒是你,」他頓了一下,張嬤嬤手心裡全是汗,膝蓋一軟,要不是抱著容昭,她就要跪下來了。
她跟七殿下打交道久了,早就知道他背地裡做過的那些事了,他性情陰鷙,面相就偏冷,性子更是陰狠,這樣的人,哪怕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也讓人害怕。
「你想不開尋短見,容昭怎麼辦?」他明明語氣尋常,張嬤嬤卻感到了徹骨的寒意,「你兒子辱了我母妃,他死有餘辜,縱然被人陷害,也是他自己管不住那玩意。留下了容昭陰差陽錯也算是血緣延續,若是你這幅模樣再被我看見一次,我就殺了容昭,讓她下去陪你。」
張嬤嬤還是跪了下來,她完全相信路介明可以做出來,容昭與他流著相同的一半血,但卻是容嬪流落至此的根由,她知道路介明對於容昭並不是那麼毫無芥蒂,甚至可以說是個威脅,是個毒瘤。畢竟一旦陛下發現有容昭的存在,他們都沒有活命。
「殿下,老奴錯了,老奴錯了,容昭是老奴唯一的孫女啊,老奴兒子已經沒了,我們家血脈不能就這麼斷了啊。」
「既然如此,就管好你自己,哪怕是在夢裡也給我記好,你不能死,你得活下來養著容昭。」
他驟然提高聲音,容昭哭鬧不休,吵著要哥哥再抱抱她,路介明冷漠地拂開她的手,似乎沒有分毫留戀,送完東西就往聳雲閣趕。
容昭隨了母親的姓,名字是他取的。
那年母親生產完就犯了病,叫囂著要掐死這個孽障,他從母親手裡奪下了她。
她軟軟一團,像是沒有骨頭一樣,他抱在懷裡,緊張的呼吸都滯了下來,就怕力氣一大,傷了她。
她還那么小,就被牽連進了這場陷害中。
他至少還過過養尊處優的日子,她卻一生下來,就要遭人唾罵,早早沒了父親,連親生母親都容不下她。
他可以容下她,他這個做哥哥的可以。
他找來中年喪兒的容昭的親祖母張嬤嬤,由她養著容昭。
本來她兒子染指皇帝的女人,早該株連九族,但她命好,宮中的人都不知曉她與那侍衛的關係,她佯裝沒事不悲不喜,兒子死的那天,還和宮人一起罵了好幾句。
就這樣,她活了下來,也來到了熱河行宮,見到了她唯一的親人。
最開始的時候,張嬤嬤還奢望容嬪娘娘可以親自撫育容昭,但後來她發現這根本不可能,這個女兒的存在,對於容嬪來說就是個噩夢,她一直麻痹自己,只要這個女兒不存在,她就沒做過對不起皇帝的事。
剛懷上的時候,她喝過打胎藥,大夫偷工減料,她找來的打胎藥劑量不夠,孩子沒打下去,身體也搞差了,偷偷瞧了大夫,只說,要是再打一次,恐怕大人也就沒了。
她一開始就容不下這個孩子,但做過母親的人哪裡真能那麼狠心,路介明攔了一次,她就收了手,容昭也在聳雲閣養了幾天。
但容嬪一見到她,就又想起那個星火飄搖的夜晚,伏在她身上起起伏伏的男人。
她尖叫著要路介明將那孩子扔出去,她不親手了結她,那就任她自生自滅。
聳雲閣養不來容昭,路介明只能將她放在張嬤嬤這邊。
恐張嬤嬤這邊再生變故,路介明一向在張嬤嬤面前不與容昭親近,只要讓張嬤嬤知曉容昭只能依靠她,她才能活的久一點,才能活到路介明再長大一些,有能力撫養照料妹妹,有能力不懼怕任何人的來撫育妹妹。
他藏了容昭快一年了,這一年來,皇帝來過熱河行宮數次,從來都沒有發現過容昭的存在。
容昭是他唯一的妹妹,也會是將來的唯一的親人,不到迫不得已,他根本不願意將容昭的存在告訴任何人。
但現在沒辦法了,他得讓許連琅徹底對他們母子死心。
讓許連琅知道繼續留在聳雲閣,一旦聳雲閣的諸多秘密被揭露,所有人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他看著一臉茫然的許連琅,指著熱河行宮最深處那處林子道:「我們過去,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許連琅微抬起尖秀的下巴,有些猶豫,「這處林子太大太深,進去了容易辨不清方向,殿下真要去?」
路介明牽住了她的手,手心乾燥粗糙,緊緊攥住了她的手,「要去的,一定要你去的。」
(本章完)
作者說:啊,在重讀捉蟲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被路介明那句「昭兒真棒」蘇到了
(親媽顱內高潮也不知道咋回事哦)
真是媽媽的好大兒
另外,這兩天可以期待一下爆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