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工作日的中午,道路交通算是良好。
交通幹線化身脫韁的博美,一個紅綠燈交替的時間,至少能過去幾波車輛。
本周日有大學間的化學學術交流活動,活動結束後,馮昭筠和幾位老師開車返回學校。
隔壁大學今日請了一位國際學術大牛,除他以外,車上其餘三人都在談論這次經歷。
「之前網絡上不是很興那個美拉德反應嗎?只看文獻看得我頭暈,那個老師一講啊,我就明白了!」後排的研究生小吳算是見了世面,急於分享內心的喜悅。
馮昭筠生性寡言,加之懷揣心事,難以融入他們的熱烈討論,只是報以微笑,一言不發開車。
坐在副駕駛的方佳言,看向後視鏡,注意到了神色偏冷的他,斂起笑容,
想要表示關切,終究不妥,她稍偏目光,用餘光關注著身邊的人。
馮昭筠怕自己掃了興,主動拋出話題,「方老師,您前幾天寫的教學設計我看了,非常不錯。」
猝不及防得到前輩的肯定,方佳言嘴角綻開笑容,把頭髮別至耳後,「謝謝您……」
她垂下眼眸,眨了眨眼睛,掩飾得再好,可跳滿眼的雀躍差點跑了出來。
小吳雖不是明眼人,但能看得出,方老師指定是喜歡他的導師。
不過馮老師肯定對她無意,不然也不會保持這樣禮貌而又不失淡然的態度。
有了這番鼓勵,方佳言愈發大膽,抓住機會,接近這位平時鮮有交集
——卻同樣是暗戀的人
「有關氮氧化物的講解那裡,感覺還是太空泛,想加入一點別的。」
馮昭筠稍稍側耳,一副洗耳恭聽的神情。
方佳言繼續說:「都說硝化反應破壞力強,可以加入具體案例來說明這個問題……」
說到這裡,馮昭筠依稀聽出了不對勁的地方,觸及了心上那根最隱蔽,也是最敏感的神經。
方佳言沒有注意到旁邊人的異樣,繪聲繪色地說:「比如十年前發生在郊區化工廠的那場爆炸案,不就是最好的案例嗎……」
後排的小吳即刻抬頭,想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正要開口……
滋啦——
輪胎磨過水泥地,發出了刺耳的聲響。
為避讓突然轉彎的車子,馮昭筠只得將行駛軌跡猛然偏轉,車上的三人受到慣性力的作用,身子向右.傾倒。
他面不改色地打著方向盤,仿佛前方不是足以發成車禍的不安定因素,而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幕。
最終,他安穩地將車子停到路邊,前方的車輛也停了下來,車上下來一位面容姣好,但此刻驚魂未定的女士。
馮昭筠斂去眸中的晦暗,闔眼片刻,平息突如其來的陣痛。心臟像是被燃著的藤蔓緊緊攥住,而後傳來強烈的灼痛。
作為受害者家屬,他實在聽不得有關那場意外的隻言片語。
年歲不見得會湮滅苦痛,苦痛卻能與年歲相伴綿長。
懸掛的吊飾微微晃動,其上的的鈴鐺作響,喚回了他的意識。馮昭筠緩緩睜開雙眼,輕撫著吊飾。
照片裡的人於他,是世界上最安心的所在,好似暖陽映雪,使得那張冷峻的臉龐驟然平和下來。
他的目光留戀稍許,便解開安全帶,即刻下車,想要表達歉意。
要說,這次險些發生的事故,應當是雙方都有錯。
事故發生的地點車流量雖不算大,但也處於三條小路的交匯處,交通狀況比較複雜。
對方的車輛本來要拐彎,但似乎出於什麼原因,忘記了自己要拐彎,而是向前行駛了一段距離,才想起拐彎,都快貼上前方的車輛了,才想起打轉向燈。
馮昭筠的車在正常行駛,以往的他肯定能判斷出前方的異樣,及時作出反應。
可此時的他,偏偏走了神,等注意到車輛時,兩輛車子已經靠得很近了。
趙梧楠今天帶著女兒出來散心,本來一切平穩且溫馨,母女兩人吃完飯,開車打道回府,她收到了一條簡訊。
起初,她沒太放在心上,打開隨手一看,而後大驚失色,更沒有關注到前方的路況。
當她回過神來,要轉彎打燈時,差點釀成車禍。
趙梧楠顧不得自己了,而是急忙轉頭,看看「女兒」有沒有嚇到。
事發之前,沈瑜年正在美美地吃著冰激凌。
隨著一個急剎車,她把整個冰激凌碗扣到了腦門上。
前有豺狼,後有虎豹,好巧不巧車子前方懸掛的貝殼,晃動幅度稍大,對她的鐵頭造成了二度傷害。
不過人沒事,貝殼卻硬生生磕碎了一個角。
沈瑜年揉了揉梆硬的腦袋,開始狼狽地清理甜膩的頭髮,對著折損大半的冰激凌,一陣肉疼。
趙梧楠不好再耽擱,叮囑了「女兒」兩句後,立刻下了車。
簡單處理過後,沈瑜年原本飄逸的長髮,被黏連在一起,這一綹那一綹,像極了嘻哈歌手。
不清爽的髮型,也不妨礙她體體面面,沈瑜年對於剩下的冰激凌愈發珍惜,用小勺一點一點舀著,感受著冰涼的菠蘿味在口中化開的愜意。
於她而言,再度擁有五感不亞於大自然的饋贈。
如果是夢,她也想擁抱這場夢境久一點。
沈瑜年邊吃冰激凌,眼睛卻瞟到了掉到地上的手機。她下意識替趙梧楠撿起手機,屏幕卻在亮了起來,文字的內容令人心驚:
[別以為你換了號碼,我就找不到你,想跑沒……]
省略號後的內容,因為篇幅有限,她也不知道。
想必就是這條不善的簡訊,讓趙梧楠開車走神。
沈瑜年暗自分析,以對方的經濟水平,「跑」肯定指的不是催債之類的事情。
這個讓人極度不適的措辭……她猛地醒過神來,雖說有些晚了。
趙栩爸呢?
從她落水到現在,這個人如同神隱一般,既沒出現過,也沒人提過。
為數不多的線索在腦中串聯成結,而後叩成死結。
沈瑜年腦袋裡的海水本就疑似沒有倒乾淨,經不起過度用腦,所幸怒撅了一口冰激凌,讓自己不再去想。
這時,她看向窗外——正在因為車輛刮蹭事故,互相道歉的兩人。
趙梧楠背對著車子,而那位身材挺拔的男子,面朝著車輛。
沈瑜年的視線,不由得落在男子身上,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下半張臉:下顎線流暢,輪廓分明,依稀看出長得不錯。
她搖下車窗,剎那間,男子低沉悅耳的嗓音,隨著風聲傾入她的側耳。
鑽入心房,蔓延而上,說不出的酸楚,侵蝕了胸膛,是難言的熟悉與異樣。
就算相隔十年,沈瑜年也忘不了這個聲音。
反應過來,她戴上了口罩,然後打開車門,跳下車去,打算見一見那位
——朝夕相伴的人,在十年後會變成如何面貌。
九月欒樹花開,故地微風起,細碎的金黃簌簌而下,縈繞在往返的歲月,將遺失的曾經再度復還,嵌入她的發梢。
沈瑜年下意識摸了一下頭髮,將花葉揉碎在指尖。
都說欒樹花的話語是「燦爛的一生」。
那麼花瓣支離破碎在她的掌心,像極了匆匆結束的一生。
沈瑜年抬起頭來,恰好觸到了那雙映深邃明亮、映著淺笑的眸子,不禁瞪大眼睛。
她在腦海里描繪過千百種與舊人重逢的方式,亦或是他如今的容顏。
她也曾想過,那人或許會變成大腹便便、頭頂鋥亮、刮一層都冒油星子、泯然眾人矣的中年男子。
可如今,他仿佛比想像中的,要養眼一些。
雖說如此,目前沈瑜年還是沒有與他相認的打算。
男子的笑容牽動了眼角的細紋,為那張本就英俊的臉,平添了年長者的魅力。米白色風衣內搭淺灰襯衫,襯得他寬肩細腰,氣質超群。
極為優越的骨相,帶有混血感特質的五官,就註定了他的老去,不是鬆弛變醜,而是如美酒般醇厚悠長。
此時馮昭筠正注視著欒樹花下,那個正在拈花的女孩。
為著女孩戴著口罩,他並未看清女孩的長相。
只是與她目光交錯的剎那,不知為何,從那裡吹過的暖風,好似化作實形,覆在他的眼鏡外側,氤氳著熱氣。
而他早已分不清楚,這層莫名的感傷,是結在眼鏡外側,還是內側。
沈瑜年則是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這時,她的視線落在對面的黑色車輛,副駕駛上坐著一位清純漂亮的女子,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沈瑜年忍不住長嘆一口氣,心情複雜。
第一想法:這個二婚帶女兒的老大叔,是怎麼有臉和年輕漂亮的女孩交往的?
造孽哦。
鄙視他。
不過,她隨後再仔細想想,兩人可能只是普通朋友和同事,倒也不至於一上來就下這個定論。
馮昭筠突然意識到,對陌生女孩表現出過分的關注,是不禮貌的行為。
正好他與趙梧楠已經談妥相關事宜,他道別之後,便向車子走去。
「等一下……」沈瑜年伸出爾康手。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住他。
可真當叫住了他,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幾人都靜待原地,等著她開口。
遲疑片刻,沈瑜年故作無事,略微提高音量,說:
「你穿白色,還挺耀眼。」
說完,她唯恐對方反應過來,急匆匆拉著趙梧楠回到車上。
站在原地的馮昭筠,不過片刻,就品出了話中的含義,心臟猛然收縮,指引著遠處的羈絆。
花落無聲,那瓣花葉直直落入他的心底,再難抽離。
他才要喊住女孩,卻發現她們已經離開。
馮昭筠自嘲笑笑,難掩眼中的落寞。
興許,只是女孩的即興之言吧。
回去的步伐,被心事壓緩,既然舊事已經重提,也等於變相提醒他:
那一天,快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