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 木屋裡囤著的都不是值錢的東西。
個個件件都頗具年代感,放在如今年紀小的孩子看來,很難想像其中有些東西, 在七年前還是時尚的代名詞。
老土得掉在地上,或許都沒人撿的老物件……
全被段初雨精心清潔後,仔細收納進玻璃封門的陳列櫃裡。
擺滿了整間不算寬敞的小木屋。
乍一進屋時,蘇詩亦還覺得這些物件陌生,等開了玻璃門取出個發卡, 模糊的記憶才在腦中愈發清晰——
法式的復古珍珠抓髮夾,如今被握著柄子張合,可見連結螺絲的一點鏽跡。
熟悉的手感, 讓蘇詩亦想起, 自己七年前的某個大晴天,解下頭頂的這枚髮夾,為開始蓄長發嫌熱的少女別起長發。
她記得當時,被她從背後握起長發的少女,耳廓都紅成一片。
她問她:熱得耳朵都紅了, 為什麼不紮起來?
少女揉著耳朵說,我才不熱呢!
這麼嘴硬著,被戴好的髮夾也沒想過要還給老師。
蘇詩亦記得, 後來, 少女用攢了好久的零花錢, 給她買了個帶大蝴蝶結的髮夾,說是原本那個被弄丟了。
哪丟了?
這不是待在柜子里,被收藏得好好的嗎!
蘇詩亦哭笑不得, 將那髮夾放回去。
隨即, 視線又被一旁泛黃的紙頁吸引。
蘇詩亦小心將其取出, 幸而被精心塑封過,那紙才不至於一碰就破。
她定睛一看,是舊日的考卷。
密封線內寫著「夏雛予」的名字,連筆瀟灑不羈,讓蘇詩亦想起,當時的語文老師糾正過好幾次別寫連筆,夏姐愣是一次不聽。
而這份試卷,也是夏雛予第一次決定好好讀書時,首次取得進步的答卷。
當時作為實習班主任的蘇詩亦,還特地在卷子底部附言表揚——
「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畢竟你可是能讓老師們都叫姐的小女孩!」
僅是因為多了這句鼓勵性質的恭維,這張卷子就被珍藏了整整七年。
卷子邊還有一本小冊子,厚鼓鼓地貼著東西,很像自製的手帳。
蘇詩亦翻開來,才發現,那是本與自己有關的剪報——
之所以說是剪報,是因為早年與她相關的報紙報導,只要有她的照片,都被裁剪下來。
到後來紙媒沒落,電子媒體崛起,網絡上她各色被拍到的照片,亦被列印下來,貼在這裡。
貼了厚厚一本。
從七年前,到二人相逢後。
是的,相逢後。
甚至與她相認之後,段初雨的這種習慣還是沒改掉。
哪怕只是與蘇詩亦沾點邊的照片,哪怕蘇詩亦本人都不確定自己在畫面里出現的只有手指還是下巴,全都被段初雨保存了下來。
要問這人到底有多麼喜歡她?
大概就是喜歡到哪怕枕邊躺著的就是她,這人還是會小心翼翼地,把她不在自己身邊時候的樣子,偷偷私藏起來。
柜子里還有許多東西,有些蘇詩亦甚至都沒了印象:
比如碗筷,比如保溫杯,比如半塊橡皮擦,比如折斷了筆頭的鉛筆。
但蘇詩亦確定:大概率自己以前用過這些東西。
難怪,段初雨不敢讓自己看。
這是什麼純度的超級大痴女啊!
如果那晚上段初雨真的有膽量帶她看,蘇詩亦絕對會毫不客氣地嘲笑她一整晚!
雖然那晚上沒機會,但現在有機會了。
蘇詩亦看著這些舊日回憶的老證據,一個個溫馨的片段湧入腦中,讓她的嘴角笑得逐漸發麻。
將柜子內的藏品一一觀賞過,蘇詩亦注意到了迎窗書桌上的架子裡,擺著幾本筆記本。
她翻閱,發現本子扉頁都標註著年份,從七年前到今年,每年都有。
正文內容全是段初雨的筆跡。
不像是日記,更像是留言板,疏疏地記錄著心情的片段。
七年前的那一本,其中某頁,上面寫著:
「在舞會上,我戴了老師的珍珠髮夾。有個同學說,沒想到你會戴這種風格的首飾,非常淑女,是哪裡買的?我說,是國內帶出來的,是我喜歡的人送的。
我說謊了。好在老師不會被這個謊言影響。
反正我連自己都騙,騙自己戴著老師的夾子,就像老師陪我出了國一樣。」
是出國那段日子的感受。
蘇詩亦翻閱一遍,又拿起最新的一本。
剛記錄的這幾頁日期很新,幾乎就是前段時間剛寫下的——
「最近,詩亦過得很謹慎。是我能力不足,讓她在這樣的環境裡,活得小心翼翼。
我不想她這樣。世間一切珍寶於她而言都該是手到擒來,而非如此緊張。
我下定決心,我定了個計劃。這個計劃太危險,以至於我完全不能讓她知道。
如果她得知了這個計劃,會是怎樣的反應?抗拒?怨我?還是更愛我?
畢竟它還有1%的失手可能,我希望她還是別那麼愛我。
可想到她不愛我了,我又有點……
算了,不寫了。」
最後那幾個字寫得有點潦草,蘇詩亦都能想像到段初雨寫到這裡時的煩躁表情。
什麼自虐狂魔。
不希望我不愛你,那就別亂來啊!
下一頁——
「這段時間特地定好了遺囑,找律師公證了。如果之後的計劃失手,律師團隊會主動聯繫詩亦,把一切都給她。
想來我才二十出頭,居然就寫好了這種東西,還很有必要。我只覺得好笑。
又想,她得知這份遺囑時,會是怎樣的感受?我希望她收不到,至少在我們白頭之前,都看不到。哪怕看到,也是看到這本子的時候……
她看到這些東西,應該會笑話我吧?
可是被嘲笑,居然成了我現在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
又一頁——
「我忍不住讓她相信我。她以為是讓我相信我的忠貞,但實際上……
我想讓她相信我的能力,相信未來的計劃可以成功,相信我能完整地站在她面前。
相信我不會死。
可我自己也不是百分百確定,我為什麼還敢這麼要求她?
或許我是想從她這裡獲得一點底氣。
或許我比我自己想得還要自私和軟弱。」
最後一頁——
「今天,詩亦又提出想來看這間屋子。我不敢。
時至今日,才發現自己藏了這麼多年的卑微癖好,有點上不得台面。
詩亦會不會覺得我變態?
變態也來不及了,等她嫌棄我的時候,我就答應她的求婚,讓她沒機會逃跑。
然後再等一個心情好的日子,告訴她,我確實變態,但沒辦法……
七年相思,沒有這些東西的陪伴,我熬不下去。」
合上這本留言冊,蘇詩亦將它放回了架子上。
進了這間屋子,她的心情意外地平靜起來。
這幾天活得像厲鬼,焦慮得完全停不下來,只有在這裡嗅到與段初雨有關的氣息,蘇詩亦才久違地拾回作為人的心情。
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我的喜樂,只與她有關?
蘇詩亦莞爾——
如今,只有她能輕易摧毀我習慣了二十餘年的教養。
也只有她會讓我在這種心如死灰的日子,還能笑出來。
*
段千淳徹查過莊園的資產情況後,就帶隊撤離了。
或許是太有自信,段千淳甚至允許蘇詩亦在這裡住最後幾日。
雖沒明說「最後幾日」,到底什麼時候是期限。
可很快,段千淳就用實際行動,下達了期限的通知——
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時刻,段千淳為段初雨舉辦了一場頭七的葬禮。
這天的晨間新聞報導這一消息時,蘇詩亦還以為是造謠,直至看到直播的轉播畫面,目睹段千淳穿著黑色西裝,在擺滿白花的禮堂,對著段初雨的遺照致意。
她才相信,葬禮正在舉辦。
可這怎麼可能?
屍體都沒找到!
甚至哪怕段千淳已經找到了屍體,爆炸這種等級的重大案件尚未告破,警方怎會允許他擅作主張火化或下葬,還不通知任何人?
看到畫面中,段千淳對著靈台上不知何人的骨灰盒,假惺惺地訴說著對親妹妹的哀思……
蘇詩亦就胃底翻滾,噁心得恨不得吐出來。
她當即衝出門,要前往所謂的葬禮現場。
黎粵或許也是收到了消息趕來,半路與她撞上,兩人剛好匯合,一起出發。
會場很大,追悼會的陳設,也布置得很奢華。
低調的鑲金黑幕,奢靡的水晶鎮台,難怪有說法葬禮是為活人舉辦的儀式,這場名義上給段初雨的送別儀式,眼下看來,更像是段千淳給自己的慶祝儀式。
可不僅僅是如此而已。
踏入會場時,蘇詩亦甚至要以為自己是幻視幻聽——
閉了明燈的大會堂內,頂燈的彩球向外四溢著五顏六色的光束。
二樓的DJ台上,戴著鴨舌帽的嘻哈人士搖頭晃腦地打著碟,將勁歌送給全場熱舞的年輕人。
正中的段千淳脫了西裝外套,在空中甩著圈,與左擁右抱的美女們親密熱吻。
一旁竟還有侍應生端來香檳酒盤,給舞池中搖曳的貴人們助興!
滑稽。
堪稱滑稽。
若不是蘇詩亦反覆確定過地址,若不是這場館本就是市內的高級殯儀館,她都要懷疑是誤入了什麼迪廳!
再看如今場地被改裝的程度,這場狂歡絕不是臨時起意,而是蓄謀已久!
旁邊甚至還有記者端著鏡頭繼續轉播。
段千淳這哪是在辦葬禮?這分明是連名聲都顧不上,也要羞辱自己的妹妹的小丑表演啊!
躁動的鼓點一聲聲敲擊在蘇詩亦的心臟上,讓冷靜了好幾天的她,終於忍無可忍。
她衝上前去,揪住段千淳的衣領。
段千淳一怔,看清來人,又輕佻地笑起來,「是你啊!」
音量是正常的,不輕也不重,但被淹沒在喧鬧的舞曲聲中,就很難聽清。
「給我停下!」蘇詩亦大喝。
二樓的DJ見局勢不妙,當即停奏了音樂,但段千淳卻把手一抬,說:
「繼續演奏!」
於是,挑釁般的熱鬧再度重啟。
「段千淳!」蘇詩亦氣極,喊著段千淳的名字。
段千淳不但不惱,甚至主動握住蘇詩亦的手腕,拉近一點,湊到她耳邊說:
「別急啊,當事人都不急,你怎麼這麼急?哦!我忘了,當事人急不了,現在躺在那個小盒子裡呢!」
順著段千淳的視線,蘇詩亦看到了靈台上那個來歷不明的骨灰盒。
被羞辱的不僅僅是段初雨一人而已,甚至還有台上那個不知用何手段被購入的死者。
段千淳根本就是個泯滅人性的畜生,對生死連基本的尊重都沒有!
「如果你現在著急,是怕到手的豪門夢飛了……不必擔心,我其實對你也很有興趣。」
黎粵怕蘇詩亦繼續對峙會吃虧,當即將人護在身後,擋在二人之間。
「你還是人嗎段千淳?現在慶祝都不背著人了?連葬禮都沒結束,當場就要開party?」
「哎?這是什麼話!」段千淳聳肩裝無辜,「你們不知道『喜喪』的概念嗎?我妹妹思想開放,見不得人在她葬禮上哭哭啼啼,我這當哥哥的,得滿足她愛湊熱鬧的喜好呀?」
「你說的真是段初雨麼?你偏好喜喪,那建議在自己的葬禮上這麼安排,而不是迫不及待強加給下落不明的妹妹!」
黎粵的用詞太過尖銳,幾乎是在咒段千淳死。
饒是心情不錯的段千淳,也不由得垂下嘴角,眼神陰狠起來——
「下落不明?你這是在當眾打我的臉啊?」
「……」
「你懷疑我在給我妹妹辦假葬禮?你懷疑盒子裡的骨灰是假的?那也就是說,你們認為段初雨人還活著嘍?那她既然還活著,怎麼不來找我?怎麼容許我跳了這麼久?」
連黎粵都有些撐不住,段千淳的侵略性,幾乎要越過自己,直接打到身後的蘇詩亦臉上——
「你們兩個到底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摻和我段氏的家事?一個是賣畫的,一個是畫畫的。這畫畫的女的還算有點關係,可連婚都沒結。就像你沒資格參加我父親頭七的喪儀一樣,你現在也沒資格質疑我給我妹妹辦的葬禮!」
資格。
段千淳抓住了痛點。
所有人都議論紛紛,無人指責這荒謬葬禮的籌辦人,反倒質疑起名不正言不順的蘇詩亦來。
「送客。」
段千淳抬手背身,下達逐客令。
然而,音樂聲突兀驟止,且無人響應段千淳的指令。
段千淳一愣,環顧四周,就見場內眾人目瞪口呆注視向大門口的表情。
還不待他轉身,他先聽見了背後自門口傳來的女聲——
「聽說我哥哥想我,期待我來見他。我來了。」
猶如聽見鬼魅之音,段千淳慌張轉身,看清來人時,表情狼狽得顧不上管理。
他看到了段初雨。
看到了一襲黑衣,逆光站在葬儀堂門口的,微笑啟唇的段初雨:
「還是我哥哥了解我,知道我最喜歡在熱鬧的場合,見證他丟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