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詩亦下了車。
直到站在主宅的雙開大門外, 她才懵懂地反應過來，自己居然下意識向司機報了莊園的地址。
進門時，寬敞的大廳並未開燈, 只有坐在沙發上的女人佝僂著背輕聲啜泣。
蘇詩亦走進去，腳步聲驚動了沙發上的人，那人當即起身，從黑暗中走出來，走進門邊投射的月光里。
蘇詩亦這才看清, 那是蘭姐。
與她面對面時，蘭姐依舊板著那張不苟言笑的臉。
只是發紅的眼底和濕潤的眼眶，暴露了婦人的真實情緒。
見蘇詩亦回來, 蘭姐沒說什麼, 只自然而然地迎她回家，一如過往，本該如此。
二人默契地都沒提及那個名字。
只是，哪怕不提，那個人的噩耗, 還是在二人表情里留下痕跡。
「蘇女士吃過晚餐了嗎？」蘭姐說著就要轉進廚房，「在外面折騰了這麼久，應該沒有時間……」
「不必了。」蘇詩亦抬手一攔。
掌心冰涼的體溫驚得蘭姐抖了一下。
吃過飯的人, 會在夏天, 有這麼低的體溫嗎？
「但是……」蘭姐還想說什麼。
蘇詩亦只疲憊道：「我回房間了。除非警方傳喚, 否則別讓人來打擾我。」
「那每天的三餐……」
「誰來也不行。」語氣強硬。
果然，冷靜只是偽裝。
和戀人關係那麼親密的人，突遭這樣的變故, 怎麼可能真當做無事發生過。
或許是回到了熟悉的地點, 與那個人有關的氣味與記憶湧進大腦, 在外還能被冷靜掩飾的真實情緒，便肆意翻湧起來。
蘇詩亦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崩潰。
這是她能維持的最後的體面。
蘭姐自知只是個外人，和段初雨僅僅只是僱傭關係，失去了這般友善的僱主，她都忍不住落淚。
而蘇女士臉上毫無淚痕，甚至還帶著爆炸現場沾染的灰塵，看來忙到現在沒來得及洗過臉。
那麼，她是怎麼做到至今一滴眼淚未掉的？
蘭姐心想，就隨她去吧。
悲傷不經宣洩，憋在心裡，反倒傷身體。
就這樣平靜地過去了一夜，第二天飯點，蘭姐照常烹飪，等蘇詩亦下樓用餐。
意料之內地，蘇詩亦並沒出門。
四樓的主臥室房門禁閉，蘭姐在樓底靜靜看著，嘆了口氣，默默將飯菜收拾起來。
早餐，午餐，晚餐，蘭姐都沒見過蘇詩亦的人影。
這樣的絕食禁閉持續到第三天，蘭姐開始不安。
她在主臥外敲響房門，好在，裡頭的蘇詩亦還有回應：
「誰來找我？」
「蘇女士，是我。您已經三天沒吃過東西了，這樣對身體不好。」
很遺憾，這樣的呼喚，沒得到蘇詩亦的回應。
蘭姐記起她關禁閉前的吩咐：除非警方傳喚，否則誰來也不能打擾。
這麼看來，誰來也勸不了。
無論是關於段初雨還是蘇詩亦的社交圈，憑蘭姐的身份，了解都過於有限。
以至於現在的蘭姐只能幹著急，連向誰求助都毫無頭緒。
這樣茶飯不思，蘭姐擔心蘇詩亦會熬不住。
好在這樣的擔憂，在第四日便得到了解決。
門禁處的保安聯絡蘭姐，說有個自稱蘇女士經紀人的女子暫被攔在山門外，證件齊全，身份不似造假。
蘭姐忙令保安將人迎進莊園，很快，主宅大門便闖入一個風風火火的精英女性。
急得只夠和蘭姐點頭示意，算是打過招呼，匆匆問過蘇詩亦所在的房間，那經紀人連等電梯的耐心都沒有，一路小跑攀上盤梯。
嘭！嘭！嘭！
砸門的聲音震得樓層內的玻璃都在顫抖，女人扯著嗓子喊：
「蘇詩亦！我是黎粵！你給我出來！死丫頭你知道我找你幾天了嗎！」
門內沒有回應。
黎粵喊得更大聲了，脖子上青筋都爆起，「你最好現在還活著，馬上給我開門！否則等我把門拆了之後，我會扛著門板狠狠揍你！」
不知是威脅起了作用，還是黎粵著急的聲線太有感染力，緊閉了數日的房門終於打開了一條門縫。
黎粵趕忙把手卡在門縫裡，以免裡頭的人出爾反爾把門關上。
蘭姐也趁機把熱乎的飯菜端到黎粵手邊，提醒：「蘇女士已經四天沒吃飯喝水了。」
聽到這樣的情況，黎粵瞪大眼睛，趕忙端過餐盤，就著那門縫鑽了進去。
門再度掩上。
門外的蘭姐舒了口氣：
至少這回，蘇女士不是獨自關在裡面。
希望那位黎女士能成功勸蘇女士吃點東西。
門內，黎女士當然會勸蘇女士把東西吃下去——
畢竟誰看到平日光鮮亮麗的美人，此時面龐都削瘦得凹陷進去，臉色憔悴得一如古典小說中的黛玉，都會擔心她一個深呼吸就繃斷肋骨，整個人碎在自己面前。
可明明身體憔悴成這樣，偏偏蘇詩亦的精神狀態好得反常！
甚至看向黎粵時的眼神，亮晶晶的，像是急於分享自己發現的小朋友。
這樣的表情並不能讓黎粵安心，她反倒想起重症病房見過的那些瀕死的病人，會有一瞬氣色紅潤起來。
世人管這種現象叫迴光返照。
黎粵此時深刻懷疑，這種現象出現在了蘇詩亦身上。
「黎姐！我查到了！」蘇詩亦興奮地指著電腦屏幕。
黑底小字的調查報告，網址背景陳舊得略顯古早，顯然不是現代人常用的正規網站。
「關於這個監控，我調慢速，反覆觀看了上百遍，終於看出點漏洞。首先是監控畫面似乎有被處理過的痕跡，一些與時間相關的畫面和音頻都被處理，比如這裡，本有商場叫賣的聲音，但被模糊了。我調查後發現，爆炸當天，附近的商場促銷活動已經結束了。我懷疑這根本就不是案發當天的現場錄像！」
黎粵沒說話，靜靜聽著蘇詩亦繼續分享——
「我還調查到，去年段初雨買過的一輛車，贈給了退休保姆，卻發生了墜崖山火案。當時有個莫名冒出來的工人頂替了所有罪名，案件便以意外結案。和現在這起爆炸案如出一轍，都與段初雨有關，都是意外導致重大事故，都有個證據確鑿的路人，自首承擔了所有罪過。」
「你的意思是，兇手另有其人？」
「不。兇手確實是這些人，只是他們說了謊，隱瞞了一部分真相。事情確實是他們做的，但卻不是意外，而是隱藏了動機，隱藏了幕後主使者！」
蘇詩亦一邊說著，一邊毫無自知地咬著拇指指甲。
黎粵就這麼看著，直到看見蘇詩亦將手指甲咬出血，才忍不住上手，將她的手指救下來——
「別這麼傷害自己了。我知道你難過，在我面前，你至少可以哭出來。」
「哭？」蘇詩亦一怔，「我為什麼要哭？我為什麼要難過？」
「……詩亦。你還是不接受……」
「接受什麼？她沒死。」蘇詩亦冷靜看向屏幕，「連屍體都沒找到，憑什麼莫名其妙讓我相信她死了。」
「行。」黎粵沒和她爭辯，只順著她的話說，「你很棒。你看你這幾天堅持，為警方的調查排除了多少障礙，提供了多少可能的思路？只是，不吃飯的話，你怕是連和警方說這些的力氣都沒有了，對不對？」
鑽牛角尖的人，會忽略尋常人理所當然的視角。
此時經黎粵提醒，蘇詩亦才想起，確實要吃飯，確實要喝水。
於是，機械地往嘴裡送著食物，咀嚼，再咽下。
蘇詩亦這一餐壓根不像在吃飯，更像是在強行往體內注入能量，逼自己活下去。
注視著屏幕的目光炯炯有神，以至於黎粵有點不敢細想——
是段初雨沒死的可能性，支撐蘇詩亦堅持到了現在。
可萬一，可萬一真找到了段初雨的屍體……
到那時，蘇詩亦還能撐得下去嗎？
*
有黎粵陪伴的幾天，蘇詩亦的作息終於正常了。
不再不分日夜地盯在電腦前，等著黑市警探的消息，不再滴水未沾蓬頭垢面地熬著，黎粵提醒她吃飯，她就會配合地吃飯，黎粵提醒她洗漱，她就會配合地洗漱。
只是，不太像是生活。
單純只是在維持一種相對體面的生存。
奈何麻繩總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蘇詩亦好不容易有點人氣，就有新的刺激源找上了她——
段千淳打開了主宅的大門。
甚至不是敲門做客，而是以主人自居，帶著一隊身著西裝的男女硬闖了進來。
「這些是我律師團和法院的人，他們來清點我妹妹的遺產。」
一番話，段千淳說得趾高氣揚。
半分沒有痛失至親的悲傷。
身後的那群人也秉公辦事，得到段千淳的指令，便抄起紙筆四處登記主宅里的家具和裝飾。
目睹這一幕，黎粵氣上心頭，攥著拳頭上前就要發作，意外地卻被蘇詩亦攔了下來。
蘇詩亦只站在原地，默許了段千淳的所作所為，但盯著男人的眼神，絕對稱不上平靜。
像是要將人生吞活剝，要生啖其肉。
只不過還處在蓄力期，因而姑且顯得冷靜。
黎粵還是不解氣，對著段千淳冷嘲熱諷一句：「這才過去幾天，你還真是迫不及待。」
「呵。」段千淳能做這樣的事，當然也做好了會被嘲諷的準備，「這畢竟是我的家事，不知與這位女士有什麼關係？還是身邊的蘇女士有鳩占鵲巢的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尚未過門，沒有遺產順位繼承人的資格，一句胡話也不亂說。」
「屍體都沒找到，你就開始占遺產順位繼承人的位置了？」
「喲呵？聽你這意思，您二位還沒接受我妹妹死亡的可能性？那找到屍體了，你們就信了？」
「段先生言外之意，像是您能找到屍體？難不成，屍體就在您手裡？」
段千淳板下臉，「你這是有罪推定。沒有證據，擔心我告你誹謗！」
「哼。」
黎粵也不想在這種關頭節外生枝，看到段千淳破防了，也就暗爽閉了嘴。
轉頭看到蘇詩亦低著頭，又忙輕聲安撫，「我剛才只是話趕話，我沒真信段初雨死了。」
蘇詩亦搖頭，「我好像開始聽懂先前我不理解的話了。」
「什麼？」
「遺產順位繼承人……」
「啊？」
「這就是她之前不答應我求婚的原因嗎？」蘇詩亦碎碎念著，「因為沒有繼承人的資格，對我現在的身份來說，是安全的。只要不影響段千淳包攬錢權，他就不會對我動手。這就是她所說的，『安全』。」
黎粵這也才恍然領悟。
蘇詩亦提起一口氣，沒再沉湎於自己的心緒，轉而跟上了段千淳的隊伍。
段千淳清點到哪裡，蘇詩亦就跟到哪裡。
也不說話，也不制止，只是跟著。
隊伍中有段千淳的人，面對無數珍寶雲淡風輕，也有純粹的第三方工作人員，一邊記錄，一邊對莊園中的貴重物品瞠目結舌：
「難怪段先生會惦記著這處莊園，誰看了打車要跳表的山頭不迷糊啊？」
「救命，我是第一次知道，有錢人可以擁有自己的小天文館！」
哪怕清點到對二人意義非凡的天文館，蘇詩亦都沒有太多反應。
直到，盤查到林中的古樹木屋，蘇詩亦表情一變——
她想起「求婚」那夜，自己為了證明愛段初雨，給其展示了自己的畫作。
而段初雨當時透露過，這人也藏了點愛蘇詩亦的黑歷史，就在林中的這座小樹屋裡。
段初雨當時沒好意思給她看，蘇詩亦便到了今天，也沒想過要去偷看。
直到段千淳查到這裡。
注意到蘇詩亦的表情變化，段千淳反倒起了點興趣。誤以為木屋裡珍藏著連蘇詩亦都在意的珍寶，這人興沖沖爬上軟梯，鑽進屋子。
可片刻就又灰頭土臉地鑽出來，掃興道：
「都是不值錢的東西。走了走了，去下一處！」
一行人轉而前往下一處，蘇詩亦暗暗對黎粵說了聲：
「麻煩黎姐跟著去，我想暫時留在這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