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工作壓力大, 蘇詩亦也會產生這種耳鳴的症狀。
耳邊一陣嗡然,大腦一片空白,什麼也聽不到, 什麼也看不到。
如今,她的第一反應也是自我安慰,是近期壓力太大,所以產生幻聽了。
可墜在膝上的掌心握著的手機,還傳出遙遠的忙音聲……
方才爆炸音產生的迴響, 還在她耳畔不斷重複。
這些信息都在告訴她,似乎不是幻聽,似乎不是耳鳴。
否定之後, 大腦會自動檢索合理的可能性。
那唯一的可能性隱約浮上蘇詩亦的心頭。
讓她心絞一般疼痛難耐。
不可能。不可能。
她心裡只剩下這三個字來回遊盪——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再度回撥電話, 這回,甚至沒能撥通。
對面機械的女聲反覆說著,您撥叫的用戶已關機。
不可能,不可能……
蘇詩亦的大腦不斷重播這三個字,身體卻不受控地從床邊站起, 只著單薄睡衣,連外套都來不及披,她就跌跌撞撞地衝出了房門。
來到大堂, 看到經理, 終於眼見人影, 蘇詩亦反倒腳底一軟。
大堂經理忙過來摻住她,將外套脫下披在人肩頭,擔憂問:「女士, 需要幫助嗎?」
「幫我找一輛車……」蘇詩亦聲音虛浮。
「什麼?」經理沒聽清。
「求你!馬上給我找一輛車!」
蠻力撕扯著嗓音, 蘇詩亦的聲線帶著撕裂的破音。
這似乎是她生來第一次, 在人前如此失態。
蘇詩亦幾乎記不得後面發生什麼事了。
只記得眼前人影憧憧,很多人焦急地跑來跑去,和她說話,後來她上了車,引導司機前往定位的位置。
再後來,司機停在一個路口,為難地說前面被交通管制了,進不去。
蘇詩亦抬頭看到車前鏡外的天空黑煙滾滾,她乾脆打開車門直接下去。
於是,遙遠的各色警笛聲、呼喊的男聲、哭泣的女聲,交匯成一片。
將她腦中「不可能」的那個聲音壓制下去。
驅使著她的雙足麻木地逆著人流,走向那片漆黑的濃煙。
直到被一名戴著防毒面罩的警官攔下。
「女士!這裡剛發生爆炸!現在你不能進去!」面罩後的女聲聽起來有些悶,但很迫切。
蘇詩亦轉頭看向那厚實的面罩,麻木道:「我要進去。」
「不行!且不論別的,大爆炸形成的毒氣會對身體造成不可逆的損害!」
「我要進去……」蘇詩亦卻失神一般指著裡頭,重複道,「我要進去,我要進去!」
女警為難一剎,問:「你的家屬……也在這裡面嗎?」
「不是!」蘇詩亦本能否定這種可能性,可否定完,又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完全沒有邏輯,只能磕磕絆絆胡言亂語,「我有線索!我必須進去。」
申請到防毒面罩,蘇詩亦匆匆戴好,在女警的陪伴下越過警戒線。
面前的爛尾樓已被炸得坍塌了一大半,整座樓都是焦黑的顏色。
憑地段和結構,蘇詩亦勉強認出,它正是今早自己搜郊區段氏新聞時,查到的圖片上正中的那一幢。
僅是這一線索,不足以讓蘇詩亦接受現實,她四下轉移視線,赫然見不遠處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跪著哭嚎:
「我有罪!是我害死了所有人啊啊啊!」
「那是……」蘇詩亦怔怔問。
跟隨著的女警答:「他是這片項目施工隊的負責人。據說這棟樓的破拆本該是今晚進行的,但不知怎的,早上就異常爆破了。裡頭不少無辜的工人和管理,大概率都遭難了……」
「不。」
蘇詩亦搖頭,收回視線,繼續往前尋找……
然後,她在工地前,看到了一輛眼熟的銀色勞斯萊斯魅影。
那是段初雨常用的商務車。
就停在爆破的樓底,爆炸波及,炸得車身扭曲變形,被墜落的鋼筋水泥壓塌了大半。
女警追上來,將她往安全距離拉,同時問:「女士,你說你沒有家屬在這裡,那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你說你有線索,到底是什麼線索?」
蘇詩亦沒再掙扎,任女警拽離十幾米遠,才冷靜回答:
「……有家屬。我是那輛車車主的愛人。」
聲音冷靜得,與一開始胡亂重複的她判若兩人。
連見多識廣的女警都稍錯愕,才安慰,「節哀。目前還不能斷定您愛人的下落,所以……」
「不必勸我節哀。」蘇詩亦提高音量打斷,「她一定沒死。」
女警不知如何回應。
蘇詩亦掏出手機,「我定位過她的路徑,這可以作為線索嗎?」
「當然可以。」女警忙引導她往調查組靠近。
和警長溝通的過程中,蘇詩亦也保持著絕對的冷靜。
描述起段初雨昨晚至今晨的動態時,她穩定得像是在報導他人故事的記者。
也或許正因此,蘇詩亦才能從警方處獲得不少已有的調查線索——
樓內的爆炸程度非常嚴重,從灰燼提取出的硝化.甘油含量判斷,應當是非法獲得的軍事炸藥所致。
按照常理,這等程度的爆炸,應當會導致正常工作狀態下的工地內死傷慘重,奇怪的是,樓內既無活人,也無屍體。
警方入場前,地面就留下不少腳印,樓外亦有車輛駛離的痕跡。
初步判斷,可能是有某方勢力,將死者和傷者全部轉移。
或至少,是留下這類痕跡的人,刻意引導調查人員如此判斷的。
警方大致檢查過四周,沒找到監控,據施工負責人的說法,之前是有的,近期不知何時監控都不見了,可能是被附近的流浪漢拆走變現了。
「我們會擴大搜查範圍,爭取找到最近距離的監控。現場還採集了一些物證,之後你們同我們一起去警局錄筆錄,順便辨認一下。」
「好的。」蘇詩亦點頭,隨後歸還了面罩,在警員的引導下,來到家屬等待區。
警長注視著蘇詩亦的背影,側身問女警,「這位女士失蹤的家屬和她是什麼關係?」
女警回答:「她說是愛人。」
「愛人……那怎麼這麼冷靜?」
警長環視稍遠處,被警戒線圈起來的空地,數個婦人或老人哭得脫力跌坐,都是聲稱家屬在爆炸中失蹤的人。
而抱著手臂安靜站著的蘇詩亦,冷靜得與周遭格格不入。
「人在遭遇重大變故的時候,不都會有抗拒期嗎?不接受變故發生的現實,試圖逃避。」女警嘆一口氣,「只是不知道這位女士究竟是還在抗拒期,還是已經走出了抗拒期。」
*
警局內。
警方根據現場家屬提供的失蹤者名單,通知了密切相關人員,因而大廳擠滿了更多哭嚎的人。
院牆外堵滿了聞訊趕來的記者,迫切地等待有家屬或警方出面,泄露這場爆炸案的任意情報。
蘇詩亦依舊抱著手臂,冷冷站在大廳人群里。
在一群涕泗橫流的淚人中,她冷得漠然,像是事不關己的路人,引得警方印象深刻,甚至有點警惕。
蘇詩亦並不在意,也沒想自證。無論警方對她如何訊問,她都高度配合,直到做完筆錄,再度被帶到大廳等候。
她在大廳里,看到幾個代表段氏的工作人員,前來問段初雨的下落。
在這幾個陌生人中,她沒看到Cathy的身影,她猜想,Cathy早晨也在車上嗎?所以現在也在失蹤人員的名單里?
隨後便是辨認證物,她在那些被裝進密封袋的東西里,看見了段初雨被炸得碎屏的手機,和自己親手訂做的戒指煙火白金項鍊。
白金項鍊。
是她向她求婚時送的信物。
是段初雨甚至假裝無情,將她「趕」出家門的那段時日,都沒捨得摘下的,隨身攜帶的項鍊。
蘇詩亦依舊冷靜,輕輕說,「是我送她的。她最近一直隨身攜帶。」
警方說暫時不能歸還時,她也沒像別的家屬一樣破防發泄著胡鬧。她只是面不改色地看著項鍊被重新放置回證物的盒子裡,眨了眨眼就轉移視線,平靜地接受了這個處理。
也或許是因為她格外冷靜,警方才將她選為辨認監控畫面的第一個證人。
「我們在稍遠處的必經路口,發現了一個監控探頭。如果破壞施工現場監控的是同一幫人,他們大抵遺漏了這一處。」
警員播放監控畫面前,對蘇詩亦解釋:「這處距離爆破現場大概十五分鐘車程。而倒推爆炸時間的前十五分鐘,在這。這輛車經過了這個路口。」
恰到好處的暫停,使那輛銀白勞斯萊斯的駕駛座畫面被清晰定格。
蘇詩亦看到了段初雨的臉。
駕駛著這輛車經過這裡的段初雨,還穿著蘇詩亦昨晚見過的那件襯衣。
表情略顯疲憊,卻很平靜,畢竟她並不知道,十五分鐘後,她車停下的地點,發生了一場巨大的爆炸。
導致連生死未卜下落不明,都成了最好的消息。
哪怕目睹了這一幕,蘇詩亦還是很平靜。
回答了所有問題,提供了所有可提供的線索後,她聽到警員說讓自己回去等待通知。
她安靜點頭,走出門去,快要穿過大廳時,她眼角餘光瞥見一個錦衣華服的男人闖進警局,毫不客氣地呼喊著「段初雨在哪裡」。
蘇詩亦看過去。
發現來人正是段千淳。
近幾日與段初雨的爭執、拉扯,一幕幕漫上心頭。
連帶著今日爆炸至今的所有心死的麻木,一瞬解禁。
蘇詩亦衝過去,揪住段千淳的衣領,瞪著眼睛,盡力克制著火氣,問:
「人在哪裡?」
段千淳一驚,看清是蘇詩亦,才舉手作投降狀,示意身邊的保鏢不必動手,佯裝紳士風度,「什麼人?你該不會是在找我要我妹妹吧?」
我妹妹。
段千淳幾時用這麼親昵的語氣,稱呼過段初雨?
蘇詩亦第一次聽見,卻是在這種時候。
她聽著只覺得噁心。
她想伸手撕毀段千淳的笑臉,讓這惡魔的真面目暴露於公眾視野下。
「哎哎,我可什麼都不知道。我也是來這裡討人的!畢竟那可是我親妹妹。」
「……」
「可以鬆手了麼?這位女士?」
親妹妹。
段千淳故意在反覆用這樣的稱呼,建立段初雨與自己的關係。
蘇詩亦鬆了手,她只覺得可笑——
平日,段千淳從沒把段初雨當妹妹對待過。
可現在段初雨生死未卜了,兄妹情深就上線了。
大概,對段千淳而言,段初雨最大的價值,就是一個死人。
只有這樣,屬於段文成的資產,屬於段初雨的資產,才能順理成章,歸段千淳所有。
果不其然,段千淳連裝一秒的時間都懶得演,直接找到警長,問:
「我們幾時可以確定我妹妹的下落?雖然我很悲痛,但你知道的,那麼大的企業需要運作。我們需要儘快發布訃告,盤點遺產。」
但凡段千淳在說「我很悲痛」的時候,嘴角沒有帶著笑……
但凡段千淳再多拖一天,不在段初雨失蹤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來問何時能確認死訊……
蘇詩亦都不會如此堅信……
這件事一定是段千淳下的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