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平安的一夜。
只是海島的夜不太安寧, 烏雲壓得很低,海風狂暴,像在預告第二日可能的驟雨。
狂風吹得落地窗隱隱作響, 段初雨眠淺,半夜被吵醒。
她裹緊睡袍,走到涼台上,望見隔壁的門窗閉著,沒有燈光。
段初雨舒一口氣, 想:
希望詩亦睡得好。
夜色不太美麗,氣壓沉得人呼吸都不太順暢。
段初雨望向不安寧的海面,心頭隱約有種預感——
接下來或許要發生很不好的事情。
一旦有心事, 段初雨就很難睡著。
她不會強迫失眠的自己入睡, 因為這麼做只是徒勞。
這預言般的後半夜,段初雨在海風中靜靜站了整晚。
好在,段初雨似乎預感錯了。
她倆的海島之旅,連續兩天都是好天氣。陽光明媚如常,仿佛那一晚的暗潮湧動, 都只是段初雨的夢。
蘇詩亦如約兌換到了集郵活動的獎勵——「接吻魚」的手工貝雕。
大師別出心裁地將照片上的二人設計成兩條美人魚,正中過曝的日光便順理成章雕為了大珍珠。
「這下真成『雙魚座』了。」
蘇詩亦笑著說起與自己星座的巧合。
那笑顏看起來就暢快,段初雨確定, 這對小魚很討蘇詩亦喜歡。
負責雕刻的大師畫風浮誇, 倆人魚的尾巴被雕得肥肥胖胖, 臉頰圓圓滾滾,各自撅著嘴巴,表情很滑稽。
說實話, 段初雨其實覺得這「雙魚」有點丑。
但因為代表的是她和她, 記錄的是甜蜜的親吻……
愛屋及烏, 段初雨也覺得這倆丑魚可愛起來。
在海島上度假的兩天,安逸平靜。
小鎮的馬路寬敞,兩邊的房屋很矮很寬,與海島一樣沒有城市高樓的攻擊性。
有原住於此的老奶奶和老爺爺互相扶持著漫步街頭,陽光閃在他們的白髮和因笑皺起的魚尾紋里。
幸福的老伴侶總能讓人感慨萬千。
目睹這一幕時,段初雨總會偷偷側首,看一看挽著自己手臂的蘇詩亦,確認對方的存在。
彼時的蘇詩亦,也在目送那對老人離開,眼底帶著憧憬和嚮往。
遠處互相扶持的老人逐漸走遠,這裡一對年輕人手挽著手,似乎同樣親密。
段初雨想:原來她也在期待這樣的生活。
安全的、穩定的、幸福的。
或許有一天,我可以為她買一座避世的海島,我們一起住進去。
她是畫家,安靜的氛圍與遼闊的美景,更適合創作。
而我,就可以用這樣溫和的手段,不動聲色地把她藏起來。
天地間只有我和她。
再也不必擔憂任何威脅。
在海島的這兩天滿足了段初雨的幻想,安寧得與世隔絕。
唯一心驚肉跳的場合,大概是蘇詩亦執意要踩平衡車,因為重心沒把握好差點從板子上掉下來的時候——
看到有個年輕人踩著獨輪平衡車穩穩路過,背影瀟灑帥氣,蘇詩亦蠢蠢欲動,當即刷卡也要買一台。
「你會踩平衡車?」段初雨不太放心,「我記得你以前連自行車都不會騎。」
「有這回事嗎?」蘇詩亦不由得感嘆,「你的記性也太嚇人了,都過去七年,有些事我自己都忘了,你居然還記得。」
段初雨靜靜看著蘇詩亦和店主溝通的背影,沒說話。
段初雨當然記得。
七年海外獨居,她就是靠這些回憶活下去的。
那短暫幾個月與蘇老師共處的點點滴滴,每個細節都被段初雨反芻足夠多次數:
當時班上一男生沒話找話,故意欺負蘇老師,嘲笑她不會騎自行車,說她運動能力差。
實際上只是蘇詩亦長大過程中錦衣玉食,沒有練習自行車的必要罷了。
或許是被學生嘲諷,激起了老師的勝負欲,蘇詩亦借關係比較好的夏雛予的自行車練習。
不管是夏雛予,還是段初雨,都記得自己扶著老師的車后座,看著女人坐在自行車上,身體搖搖晃晃,幾度把腳踩回地上避免摔倒的狼狽模樣。
那截細腰兜在長裙鬆緊帶的分界線里,腰臀比格外明顯。
段初雨恍惚回神:
原來,對蘇老師的臆想,從那時就埋下了種子。
「當時的我學會了嗎?」蘇詩亦有樣學樣也挑了輛獨輪的,邊刷pos機邊問。
段初雨沒留情面,「沒學會。」
「那今天就看我表現!」
段初雨心一動,「後來你還特地學了?」
「沒學會。」
「……」
段初雨很想問:所以你哪來的勇氣挑戰獨輪?
但她沒問出口。
畢竟合格的伴侶,在另一半興致勃勃嘗試新鮮事物的時候,至少該做到不要掃興。
奈何,這世界遵守科學,而非魔法。
段初雨的支持和鼓勵並沒給蘇詩亦的挑戰帶來加成,幾次嘗試,連輪子都踩不上去,蘇詩亦就迎難而放棄,額外加錢把獨輪換成了雙輪的。
並排的雙輪比獨輪簡單些,本身就能穩定地平放在地面,駕駛者只要能站上去就成功了一半。
然而,就算簡單了,對蘇詩亦來說,還是很困難。
剛踩上雙輪的面板,蘇詩亦的身子就前後搖擺,幾度要從平衡車上掉下來。
段初雨耐心陪在她身邊,雙臂打開護在她身側。
女人薄薄的腰肢便因失衡不斷在段初雨的雙手間撞擊。
像不堪春風的纖弱柳枝。
嫩葉撓得人心癢。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
蘇詩亦沒為難自己,大大方方地又把雙輪換成了三輪帶把手的。
換車時,段初雨比蘇詩亦本人還要如釋重負。
畢竟唯恐沒護住傷了人的擔憂,與來不及品味的肢體接觸混在一起,只會讓心動的錯覺更加清晰。
清晰到有點超出心臟的負荷。
這回換成的三輪帶把手,幾乎稱不上平衡車,更像是電動版兒童滑板車。
輪子都形成了穩固的三角形,再無法平衡,就不禮貌了。
這回蘇詩亦踩在上面,滑行得很穩。
花色的長裙擺被風吹起,像一道起浪的花海。
溜出去一段距離,蘇詩亦又繞回來,在段初雨身邊十分緩慢地繞了個拙劣的大圈。
段初雨不知道她目的何在,默默觀察了會兒。
直到蘇詩亦「畫」完大圈,得意揚起下巴,問:「帥嗎?」
段初雨:「……」
她這才明白,原來剛才那個拙劣的大圈,是在炫技。
段初雨壓了壓嘴角,裝嚴肅,「帥。」
「嘿嘿。」
蘇詩亦心滿意足,腳一蹬地發力,又滑了出去。
速度很慢。
有笨蛋。
段初雨也慢悠悠跟上去,在心裡偷偷這麼想。
不過,無需在我面前逞強,放心在我面前呈現笨拙又嬌蠻的一面,是不是證明,我的表現足夠好?
畢竟,恃寵而驕,是自知被寵愛者的特權。
在海島上的記憶,除了有這種悠哉閒適的,足夠段初雨在每一步路上品到糖味兒的日常……
還有一個不那麼愉快的回憶。
也是一次飯後散步,她們倆在樹下撿到了一隻撞到樹幹的小綠雀。
小綠雀掉進樹下的水潭裡,羽毛被浸濕,瘦弱的身體顫抖,胸腹的呼吸起伏十分微弱。
段初雨知道,以蘇詩亦的個性,不可能放著這隻小鳥不管。
果然,蘇詩亦一發現,就蹲在水潭邊,顧不上污水髒,徒手把那小雀捧出來。
「別急,我找找附近有沒有寵物診所。」段初雨當即掏手機導航搜索,一邊出聲安撫蘇詩亦的情緒。
「它好冷,它在發抖。」蘇詩亦心疼地說,「它應該餓壞了,在我手裡以為有威脅,卻連啄我的力氣都沒有。」
段初雨瞥一眼蘇詩亦的掌心,那小鳥有一下沒一下地叼著蘇詩亦的皮膚,雖然沒出血,但還是紅了一個又一個的點。
那些紅點刺痛段初雨的視線,她突然有點煩躁,壓低聲音,「你先把它放地上吧。」
「可它身上還有水。」蘇詩亦仰頭看著她。
她皺眉,「診所應該有處理的紗布,或者如果你著急,我現在就去旁邊的便利店……」
段初雨的話沒說完,就眼看著蘇詩亦把那小雀放上裙面。
柔軟的布料貼著小鳥的身體,將它身上的污水吸乾。
羽翼脫離濕潤,小綠雀身體顫抖得沒那麼厲害了。
泥污滲進蘇詩亦的淡色長裙里,黑灰的一大塊,格外扎眼。
後來,她們成功把小雀送進了寵物診所。
預留了足夠綠雀康復的醫藥費,交換聯繫方式以便醫生發送放生視頻,做完這一切,蘇詩亦終於舒了口氣,和段初雨一起走出了診所。
結果,裙子上那塊髒污,乾洗機洗手洗,都沒能處理掉。
總有淡淡一道痕跡留在面上,破壞了整體的美觀。
那條裙子徹底廢了。
好在有錢人家本就有不可清洗的名牌消耗品服飾,這點耗損不至於肉疼。
也幸好那不是蘇詩亦最喜歡的裙子,丟了也不太心疼。
蘇詩亦本人沒覺得什麼。
但那裙子上的污漬,連同其掌心一整天都沒褪去的、被鳥啄紅的痕跡,成了段初雨的心事——
分明被傷害的是自己,蘇詩亦卻更心疼虛弱的綠雀。
分明只要稍狠五分鐘的心,就有更好的處理污水的辦法,蘇詩亦卻直接犧牲了自己的裙子。
那隻小綠雀甚至不是蘇詩亦的寵物,她和它只是初見,只是萍水相逢,感情甚至還沒深厚到,足夠蘇詩亦想在它痊癒後,把它帶回家。
沒有感情,沒有愛,只是出於同情。
只因同情弱小,蘇詩亦就願意委屈自己。
或許是與段初雨同居久了,連打字時的標點符號都能猜到這人的表情,蘇詩亦察覺到了段初雨試圖隱藏的微妙情緒。
在返程前夜,蘇詩亦主動說:「初雨,我們聊聊好嗎?」
「好。」段初雨爽快同意。
正好,因為小綠雀的事,她也發覺,自己有些話想找蘇詩亦問清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