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第二天, 趙富國在全大隊公布高考恢復，所有工人農民、知識青年、軍人幹部以及應屆高中畢業生均可參加高考，到時候憑分數擇優錄取。
這消息像夏日裡一聲炸雷, 瞬間砸得人暈暈乎乎，許多人都處在震驚茫然和不可置信中。
有人聽得迷迷糊糊：「哎喲，那這麼說，我兒子是不是可以考大學了？」
旁邊頓時有姑娘笑：「你兒子，就你那個每回考試都拿鴨蛋回來的兒子？你怎麼不自己去考, 說不定比你兒子考得還好嘞。」
周圍人全都嬉笑嘲弄起來，她兒子成績爛在整個大隊是出了名的。
那人惱羞成怒：「陳二丫，你個嫁不出去的喪門星, 看老娘今天不撕爛你這張爛嘴！叫你詛咒我兒子！」
說著, 她就要伸手去撓人。
周圍人趕緊攔著免得她真傷了人，「本來就是嘛。」被叫作二丫的姑娘邊躲邊做鬼臉，「你兒子本來就是廢物，考得差還不讓人說了，真不害臊！」
「死丫頭, 你放屁！」
一行人扭成一團，場面煞是精彩。
花翠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看熱鬧不嫌事大嘛, 最後還是關盈盈擔心她被誤傷, 強行把人拽走。
她興奮極了, 什麼熱鬧都顧不上看，滿腦子都是高考高考，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討論各項高考事宜。
趙齊明靜靜地聽著兩人討論, 始終保持沉默。
他略微垂眸, 盯著路邊枯萎的草叢, 心想高考啊
花翠不知道是不是心有感應，她正好側頭看過來：「小明哥，你怎麼一直不說話？」
關盈盈也一愣，和她們興奮激動的心情不同，哪怕趙齊明掩飾得再好，臉上神情仍有憂慮和掙扎流露。
她心中嘆氣，明白他腦子裡在想什麼、又是在害怕什麼。
趙齊明是個合格的丈夫，勤苦有擔當，對花翠也百般好，不過花翠是她朋友，她還是希望她能參加高考去看看不一樣的人生。
至於之後如何，該是她自己的選擇。
關盈盈想，如果趙齊明要阻止花翠去參加高考，那麼她說什麼都得把她勸到考場去，綁也要綁去！
而且，算她看錯了人！
好在，趙齊明沒說別的，他只低頭輕聲道：「如果準備參加高考的話，該早點去縣城買學習資料，等再晚點就被搶光了。」
誰都想參加高考想考大學，現階段，學習資料成了比肉糧油還緊俏的商品，越往後越難買到。
關盈盈瞪大眼睛，覺得有道理：「哎呀，我都忘了這一茬，還是你想得周到！翠翠，我們明天就去買吧？」
「好。」花翠笑眯眯地點頭，大方道，「如果你需要的話，我這邊還有之前的學習筆記，你可以拿去借鑑借鑑。」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
關盈盈摟住花翠胳膊，恨不得在她臉蛋上狠親一口。
高考恢復的消息迅速在這片土地上瘋傳，不到一個上午，幾乎就連村里目不識丁的老人小孩都知道高考要恢復了。
即便他們連高考是什麼都不知道。
花翠和關盈盈第二天一早便出發去縣城買書，趙齊明陪同，等到了縣城三人才發現戰況遠比想像中激烈，他們算運氣好，勉強花高價買到最後一批書。
再之後的人，恐怕連帶字的東西都搶不到。
關盈盈有些泄氣地咬口肉包子：「怎麼這麼多人要參加高考，那我考上的概率豈不是又小了。」
花翠依稀記得高考恢復後第一年的錄取率最後連5%都不到，考生多是多，但很多人字都認不全純粹是去碰運氣，別說答題了，連看懂題目意思都費勁。
題目不難，比起後世來說簡單得過分，可真正難的是這些考生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和條件去學習，難的是他們絲毫見不到前方希望。
「不要自己嚇自己，你一定可以的！」
「嗯嗯。」關盈盈也就是關心則亂，嘴上抱怨幾句後立刻調整好心態。
花翠想了想：「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可以每晚抽一小時來趙家，我幫你補習之前漏下的知識。」
「可以嗎？」關盈盈驚喜，隨後又猶豫了會兒，「要不還是算了吧，你自己還要複習呢。」
她知道現階段時間最寶貴，每個人都想爭分奪秒多複習會兒，多一分就多一分希望。
「沒關係，幫你補習對我來說也是不斷鞏固的過程。」
關盈盈見花翠態度堅持，也清楚自己其實基礎薄弱非常需要補習，便沒有多矯情，她爽快地應下。
「患難」時分見真情，心中說不感動是假的，她暗自發誓一定要考上大學，絕不辜負花翠對她的幫助！
關盈盈眼裡帶著崇拜，花翠難過地想，長大後她終究成為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聰明，好學，是個學霸，還變成超級大卷王！
嗚嗚她變了。
兩人一拍即合，花翠小課堂當晚便在趙家院子裡開課，學習的事情趙齊明參與不進去，他只能默默做些後勤工作，比如拉個更亮的燈泡，準備吃食燒點熱水，在小翠吵著要「娘」的時候哄她睡覺。
大多數時候，他都像透明人般守在花翠身後。
花翠在學習方面展現了超乎尋常的毅力，李桂芳以前總覺得這孩子有多動症，一刻都閒不住，要麼就是患了懶癌，多走幾步都不願意，就差讓人把飯嚼碎了餵她嘴裡。
現在，這麼冷的天，她居然真的乖乖跟關知青學了一晚上。
李桂芳心裡頗不是滋味，一方面欣慰她長大懂事了，另一方面她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亂想，如果、如果花翠真的回城考上大學，還會回來嗎？
回來，這鄉下有什麼可回的呢？
沒吃沒喝，一眼望去除了山還是山，平日去縣城買點東西得走半天路，一下雨路上就全是泥巴湯，一腳深一腳淺。
不回，李桂芳心裡酸楚，她是真心把花翠當女兒，他們家有哪點對不起她？全都是真心待她好啊，她要是一去不復還，該讓人多寒心……
老三呢，小翠呢，她這個娘呢，都不要了麼？
李桂芳靠在門口，她目光望去，花翠絲毫沒察覺到她的視線，她一手托著下巴另一手握著筆，正神情專注地看著關盈盈解題。
李桂芳咬牙做下決定，她剛要上前。
「娘。」趙齊明不知道出現在她身後，他叫住她。
李桂芳心情複雜，還是停下腳步。
「娘，別去打擾她。」
李桂芳嘴唇顫了顫，她疼愛花翠，又何嘗不心疼自己兒子。
「你真的想好了嗎？」她問，「娘又不是壞人，不會害了她更不會真的去阻止她，可是.」
她頓了頓，突然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說下去。
花翠是她見過最獨特的丫頭，正是這份獨特讓她像拂面而過的春風般，明明清晰地感受到了，卻誰也捕捉不到。
說來可笑，花翠什麼都還沒說沒做，她就已經擔憂起未來。
倒像是有某種預感般，知道趙家留不住她。
趙齊明眸光微微晃動一下，他說：「娘，很晚了，你早點休息吧。」
「我哪裡還睡得著，從小到大，你就是個犟種。」李桂芳止不住嘆氣，老天不長眼啊，她家老三人本分又老實，怎麼情路如此坎坷？
說到底，還是門不當戶不對，要是當初她再硬氣些，徹底斷了他念想就好了.也不至於現在這樣痛苦，他是個悶葫蘆，什麼苦什麼愁都憋在心裡自己受。
趙齊明露出笑容，似有些無奈：「娘，你別操心那麼多了，我和翠翠沒什麼事都得被你盼出事來，天冷，你小心受涼。」
「知道了，你多關心關心自己。」李桂芳又看眼花翠，皺眉說，「她怎麼就穿這點衣服，要風度不要溫度，你也不知道再給她添件衣服。」
「嗯，我去拿。」
「也別學太晚，知道你們時間緊，但該休息還是得休息，身體才是本錢。」
「嗯。」
李桂芳還在說，趙齊明絲毫不覺得囉嗦，他耐心地聽李桂芳一句一句念叨完。
冬日裡的燈光在他側臉投下明暗不一的陰影。
李桂芳嘆口氣，沒再說什麼便轉身回房，她老了，折騰不動了，也改變不了什麼。
趙齊明依舊立在原地，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從「雕塑」狀態甦醒抬手摸摸鼻尖。
這個冬天可真冷啊，連呼吸都是冷的。
他臉上沒了笑意，卻又扯開嘴角硬逼著自己現出點點弧度，他想起方才對話，弧度裡帶著微妙的嘲諷。
就連他娘，其實也並不看好他們。
可是他只想求一個機會。
一個，或許能帶給他希望的可能。
*
花翠的小課堂一連堅持了好幾日，關盈盈雖然基礎薄弱，但勝在腦子活絡，因此花翠教得並不吃力，相反還頗具成就感。
這一日，兩人正討論題目呢，突然從外面衝進來個女孩，她樣子有些狼狽，眼眶泛紅，見到花翠二話沒說就跪下。
花翠：「？？？」
花翠：「你你你誰啊？」
女孩抬起頭，滿臉倔強不服輸，她剛要開口說話。
花翠被她這一跪跪懵了，又急道：「快起來，你別給我拜年呀，我沒有紅包給你。」
女孩：「……我不是來要紅包的。」
關盈盈面對這一出同樣懵了，不過她認出這女孩就是那天諷刺人家兒子零鴨蛋的陳二丫，她問：「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陳二丫一雙黑眼睛亮得嚇人：「我想拜師！」
花翠心想拜師好，拜師總比拜年好，等等，她重複一遍：「你說什麼，拜師？」
陳二丫重重點頭：「對，我想拜師！」
「……拜誰？」
「您！」
陳二丫的目光落在關盈盈身上，又看向桌上各種課本。
最終，她咬咬唇，像是下了什麼重大決心般：「我也想參加高考，你能教她就能教我，我沒有什麼能給你，但一日為師終身為母，我一定會好好孝敬……」
「等等等等。」花翠聽得頭疼，她可不敢再有個比她還大的女兒，「你是想來學習？」
陳二丫點點頭，「如果你實在不想收我，那拜託讓我留在旁邊，我保證不發出聲音不會影響你們，只要你讓我聽聽就行。」
花翠沒有立刻答應她，也沒有回拒，她看著陳二丫這狼狽樣，遲疑地問：「誰欺負你了？」
「沒事！」陳二丫滿不在乎地一抹臉上水漬，她背脊挺得很直，像是柄還學不會收斂鋒芒的利劍，「那些人不重要，我只想考上大學。」
然後離開這裡，永遠離開。
(本章完)
作者說:翠翠：其實我沒考到教師資格證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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