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呵斥唬住了大家, 喧囂聲齊刷刷地停了下來。
朝官摁緊笏板,默契地低頭垂眸,生怕自己會挨官家投遞過來的耳刮子。浮寧與浮路一左一右地攙住浮倈, 仨人一齊望向被禁軍拖拽走的浮雲卿。
她一步步地接近真相。
起初知道敬亭頤是前朝人,她勸自己原諒。緊接著,她又被告知敬亭頤是個手底有兵,蓄謀造反的前朝皇子。從前是個人喜好問題,現在是立場問題。所以她選擇不原諒。溝通不成, 那就和離,然而所有人都不同意和離,一遍遍告訴她, 勸勸敬亭頤, 將傷害壓到最低。她說好,盡力勸了,沒把敬亭頤勸回頭。那夜她忽然開了竅,敬亭頤是頭外強中乾的老虎,偏偏她沒在最恰當的時候辨識出他拙劣的謊言。她想, 他只是做戲給所有人看。他不會反,或是會在關鍵時刻叛變,勸服叛軍不反。但無論如何, 他不會回來了。
他確實沒回來。及至那夜, 她仍舊天真地以為, 敬亭頤當真如他自己所言,罪孽深重。她想,敬亭頤是悲劇背後的操控者。不曾想, 真正操控全局, 罪孽深重的, 卻是疼愛她的爹爹。
她怎麼就忘了呢。他是她的爹爹,但不僅僅是她的爹爹,更是萬人之上的官家。
犧牲一個孩子,拯救千千萬萬個孩子,多麼划算啊。除了他們幾位知情者,沒人會想深究這件事。
敬亭頤是伏誅的逆賊,虢州軍是叛變失敗的叛軍,劉岑與劉師門死得其所,歷朝舊事終結,在大家眼中,一切都在慢慢變好。
而她呢,她是夜叩宮門,持劍上殿的瘋子,公然忤逆國律,數罪並發。只因駙馬死了,她便魔怔得不輕。她是國朝最丟臉面的公主,沒有之一。也許將來,她會被正史野史寫成叛國的痴情種,為著男人,連國家都能拋棄。
沒人能知道,沒人想知道,她曾墜入多麼陰暗危險的深淵。爹娘兄姊合夥欺瞞她,卻又在此刻,冷眼乜著她發瘋失控的模樣,滿眼不解。
明明這才是讓她逐漸變成瘋子的原因。
浮雲卿像是要哭盡後半生所有的淚水,拼命掙扎,卻被禁軍箍緊手腳,像條被針線縫緊的蠶,所有求救的蠕動,在殿內諸位看來,噁心又離譜。
浮深品著她話里的信息,久久不曾回神。
直到襴袍被浮雲卿拽住——
「叔翁,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跪在官家面前訴說著心酸事,已經用盡全身力氣。拽著浮深衣袍下擺時,她仍舊將散掉的勁頭重新聚集到一處,指節用力到泛著慘白,青紫色的筋脈像是被挑了出來,觸目驚心。每一次求救,她都會用盡全力,當作最後一次。可她的用力輕輕鬆鬆地被禁軍攪開,不等浮深回應,她就已經被拖出了殿。
現在滿殿只剩下她毫無意義的吼叫聲,她明明在大聲呼救,卻沒一人肯挪挪腳,將她拽出深淵。
浮深抬起手,想幫幫這個可憐無辜的孩子。
她被禁軍抬走,鞋履無力地蹬著。有時蹬到殿門上面,更多時候,蹬在黑黢黢的夜裡。
就在他想開口求情時,官家搶話道:「雍王,你倒是比朕還寵她。」
聽到這句,浮深便放下了手。不忍再看浮雲卿的僝僽模樣,他闔緊眼,應聲說臣明白了。
不覺間,天亮了。朝官還未來得及回家吃口熱乎飯,又被大監傳喚到垂拱殿,列隊行大朝會。
官家一夜未眠,眼皮一個勁地往下耷拉,時不時打個哈欠,渾身倦態。照例走完流程,他肅聲問:「諸卿可還有事要奏?」
識趣的心裡都明白,這是即將散朝的前奏。太子率先回無事要奏,旋即有幾位朝官附和說是。
官家聳了聳肩,還未來得及拍巴掌說散朝,就瞥見丁伯鳴出列走上前,「臣一夜未闔眼,將夜裡的事翻來覆去地想了許多遍。臣尚不知公主所言是真是假,不過窺及她精神不佳,似有瘋魔之態。人不清醒便會做糊塗事,公主雖持劍上殿,但本意並非要行刺殺,反將劍抵在自己脖上,妄圖自裁謝罪。雖有悔悟之心,然夜叩宮門不得不懲。臣奏請,門杖八十,持劍一事,不再計較。」
言訖,深深地躬了躬腰。
垂拱殿闐擁著數百位文武重臣,人群中,十之有三是在啟和殿待過,親眼目睹昨晚事情經過的。更多朝官僅僅聽及浮雲卿夜叩宮門的風聲,其中細節一概不知。今下聽罷丁伯鳴一番擲地有聲的話,大家心裡都有了數。一時不迭附和說臣附議。
這便是諫官的可怕之處。正常來講,沒人比諫官更了解皇族貴胄的脾性。畢竟上諫不可空穴來風,諫官往往是用自己和密探的慧眼探得實情,不偏不倚地奏上札子。殿內原本不知情的,聽過丁伯鳴一番話,也成了知情人。
然而這番話叫真正的知情人聽來,頗有顛倒黑白的意味。將所有錯都推到浮雲卿身上,隻字不提官家的不是,這是丁伯鳴的明哲保身之道,也是官家願意讓他入諫院的原因。
太子終於按捺不住替浮雲卿喊冤的心思,出聲駁斥道:「丁諫此話有失偏頗。她絕不是有錯在先的那一方,她因何而瘋,你可知?」
丁伯鳴冷哼一聲,「因駙馬而瘋。如今國朝上下都清楚駙馬的身份與目的,大家都為平定鄧州叫好,獨她興致闌珊,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她吃裡扒外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且問她做到了嗎?不僅沒做到,還知情不報,妄圖用兒女情長感化逆賊,可笑!」
話里話外,無不將矛頭指向浮雲卿,把官家的罪過撇得一乾二淨。偏偏太子無法反駁。浮雲卿知情不報,分明是官家的旨意。倘若他從未摻進局,面對丁伯鳴的質問,一定會將事情原委全盤托出。然而他的確不無辜,他是可恨的幫凶,他只能指著丁伯鳴,斥一句「放肆」。
他沒有底氣做五十步笑百步的事。
官家揉著眉心,十分為難。這時候他又扮成心疼孩子的老父親,「門杖八十,你這不是要了她的命嗎?她是有錯,可錯得更厲害的是失職的僕從!主子要叩宮門,他們都不會阻攔嗎?所以啊,錯的是僕從,不是她。這樣罷,罰公主府僕從一年俸祿,護衛軍各打十杖,婆子女使各打五杖,漢子小廝各打五杖。至於她嚜……」
官家吁了口長氣,「她生病了,養病已經足夠痛苦,就不要再罰了。」
丁伯鳴當然不滿意,「官家,萬不能包庇罪魁禍首。臣以為……」
官家無意與他扯拉鋸戰,敷衍說道:「好了,散朝。」
遣散朝官,又叫通嘉派內侍往公主府傳懿旨。
大年初一,民間熱鬧,禁中卻沒有半點年味。官家揮手遣走隨從,獨自一人出殿,往北落門處走。
宮道長得一眼望不到盡頭,朱紅牆,隔夜雪,看久了新鮮全無,只會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官家刻意放慢腳步,一步拆成三步走。望著慘白的天空,心亂如麻。
蕭紹矩與敬亭頤做交易,將燕雲十六州割讓給定朝。江東諸路唯敬亭頤馬首是瞻,就連京畿路都對他欽佩有加。現如今,天下一統,可地方仍舊向著敬亭頤,即便他已經躺在了棺槨里。官家呢,是天下的官家,可在無數個瞬間,他總覺敬亭頤才是那個令人信服的官家。
他常對身邊人說,這天下,只要敬亭頤要,他是守不住的。敬亭頤是他最忌憚的人,午夜夢回,他總能看見一縷遊魂來索他的命。這份忌憚,從數年前初具雛形,在今日達到頂峰。哪怕敬亭頤病弱,哪怕成了他的女婿,哪怕用行動告訴他不會反,可他依舊怕,怕到了骨子裡。
時而想,若全盤皆輸,他不就成了亡國之君麼。老浮家辛苦打下的江山會斷送在他手裡,他是萬古罪人,會遺臭萬年。時而想,萬幸他險勝了。
也許他們現在不理解他,但總有一日,他們會折服於他的精明謀略。這就夠了。
慢悠悠地踅至慈元殿,還未來得及讓宮婢稟報,驟然聽見殿內的吼叫聲與瓷器被摔得粉碎的噼啪聲。
官家心嘆,不愧是母女,發起脾氣來,一模一樣。
甫一推開門,就被賢妃揪著衣領往殿內拽。
宮婢瑟瑟發抖,合緊殿門後,默聲走遠。
賢妃哭了整整一夜,眼睛比核桃還腫。她顫聲質問道:「小六五歲那年,端午家宴上,是不是你派死士給她下的毒,是不是?」
官家甩開她的手,不自在地搓著手指,「你也瘋了?說什麼傻話呢,朕難道會害自己的女兒?」
賢妃慘笑出聲,將一張信紙扔到官家懷裡。
「睜大你的眼看看罷。」賢妃說道,「明吉死前,將家宴投毒的經過告知於我。秋獵時,敬亭頤派他調查當年家宴投毒案,他很快便查出幕後真兇,但卻不敢報給任何人。他是被你暗中殺害的罷,你知道他查到了你的頭上了,隨意找個緣由,治了他的死罪。」
恍惚一瞬,賢妃散掉了全身力氣,癱坐在軟榻,止不住地發顫。
她指著官家,哭訴道:「在敬亭頤要反的消息泄露前,你就籌劃著名這盤局。五歲前,小六聰慧過人。教習傅母說,她不會比男兒郎差。那時你高興極了,你疼愛小女兒,哪怕後來她變得遲鈍愚昧,你也毫不計較。這十幾年,我還當你真在心無旁騖地疼她愛她。你好狠的心吶,為了降服敬亭頤,不惜拿小六的前途做賭。」
賢妃心裡最在意當年的投毒案。此案不了了之,只有她這個生母在乎真相。她懷疑過身邊所有人,唯獨沒對官家起過疑心。卻不曾想,罪魁禍首竟是她的枕邊人。
官家撿起滑落在地的信紙,認真地通讀一遍。
寫得有理有據,頭頭是道。
「倘若小六不傻,那朕怎麼在去年三月,將兩位先生順理成章地安插在公主府?沒有先生教書,她不會把目光挪到敬亭頤身上,敬亭頤也不會動情至深。沒有那場投毒案,焉得盛世天下?她是你的女兒,也是朕的女兒。她受的委屈,朕都看在眼裡。朕在心裡下了個決定,此後無論她要做什麼,朕都全力支持。」官家勸道,「夜叩宮門這件事,她沒受到半點傷害,活得好好的。這難道還不足以證明朕的決心嗎?」
坦然承認比矢口否認更可怕。賢妃掖著淚花,不知該說什麼好。
平了平混亂的思緒,她開口說道:「往後你是你,我是我,再也不要以夫妻相論。我盡了為皇家開枝散葉的責,認真侍奉姑舅,真心對待郎君,但我得到了什麼呢?你強硬地塞給三哥一個王妃,差點讓賽紅娘丟了命;強硬地射死小六的駙馬,一步步逼瘋她。兒女傷的傷,瘋的瘋,我這個娘做得失敗。而你呢,你什麼都沒失去,你還過得好好的。」
后妃不比尋常人家的娘子。尋常人家受了委屈,尚能寫和離書脫離苦海。后妃呢,若要尋得清淨,要麼認命,要麼自請守陵,要麼入道觀做女冠。
賢妃踢開腳蹬,跪倒在官家面前,叩首求道:「妾無能失德,自請移居閒雲庵,入道為女冠。官家,允了妾的請求罷。」
官家原本想開口相勸,睃及她一臉堅定,無奈地嘆口氣。
「閒雲庵在新宋門一帶,近京郊遠內城,你這是鐵了心要離開朕嚜。」官家眼前發黑,踱到案桌邊,淪了盞擂茶。
「從前你吃擂茶,朕還嘲笑地說:『朕聞不慣擂茶的怪味。』現下嘗一口,味道真是不錯。時也命也,朕不攔你。往後隨你的意,也隨小六的意,朕不管了,就當是微不足道的補償罷。」
事情就此落定。初三,賢妃告別後宮諸位宮嬪,輕裝上陣,義無反顧地離開禁中,連頭都不曾回。
行至南汴河處,長街竟被堵得水泄不通。
車夫勒緊韁繩,下了車,靈活地擠到前頭。打探到消息後,慌慌忙忙地跑回賢妃身旁。
「娘子,咱們換條路走。有家小娘子大年初一投了河,屍身在河裡泡了兩天,才浮到水面,人都泡膿囖。」
賢妃心口猛地一痛,蹙眉問:「泡了兩天?這兩天河面並未結冰,怎麼泡了兩天才飄上來?」
車夫心裡兀突突的,小聲回:「這小娘子去意已決,腰間系了塊石頭,唯恐自己得救。打撈的漢子說,系石頭的繩被河裡的魚咬斷了,屍身這才飄上來。」
賢妃說真是可惜,「是誰家的小娘子?」
車夫坦誠回道:「漢子不認得人,但有位圍觀的老婆子說,這是榮家小娘子,榮緩緩。」
說罷,斗膽抬眸,想詢問賢妃繞路的意見。不曾想卻見賢妃悲戚地流起淚,滿臉不可置信。
而後聽她顫著話聲說:「快,折回公主府。走最近的路,去公主府……」
賢妃想把這消息阻擋下來,畢竟以浮雲卿目前的狀況,再承受不起半點挫折。
然而終究是晚了一步。
慌忙下車,卻見禪婆子與麥婆子焦急地站在府門口。
禪婆子接來賢妃,說道:「賢妃娘子,您是來看公主的罷。您來得不湊巧,半刻前,公主聽到個什麼消息,早膳都不顧得用,衝出府去,不知去了哪兒。想來走得不遠,等會兒就回來了。您先進府喝口香飲子罷,暖暖身。」
賢妃卻如雷劈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肯動彈。
她怔忡地開口道:「緩緩投了河。」
緩緩投了河,對大家來說,是道晴天霹靂。對浮雲卿來說,卻是天塌了半面。
她拖著病軀,最後幾步,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跪到了緩緩身邊。
她的手抖成了篩子,抻在半空,想揭開蒙在屍身上面的白布。晃了晃,終究是沒有勇氣。
圍觀人群指著她,議論紛紛。離世的小娘子身旁,趴著一位黑髮白衣的瘋子。
大家指指點點,更多的是在看笑話。看得正起勁,哪怕有大風襲來,仍舊刮不動他們的腳。
卻刮開了一角白布。
緩緩安詳地躺在濕漉漉的石板地面,緊緊闔著眼,像是睡熟了一般。
然而她的臉與身恍若被充了氣,腫得像被無數隻蜜蜂蟄了,皺巴巴的,像是被縫了無數條線,皺在一起,比女鬼的神情還要猙獰。
浮雲卿目不轉睛地看了許久。吸了吸鼻腔,與涕泗橫流一起來到的,是刺鼻的屍.臭味。
她猛地回了神,掖起白布,趴在河邊,不斷乾噦。
冰冷刺骨的河水打濕了她的衣裙,前所未有的狼狽。
忽然想起那夜大雪封山,緩緩騎在馬背上,眼底滿是決絕。
臨別前,緩緩說:「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浮雲卿不解,扯著她的衣袖,輕聲問:「緩緩,你要去哪裡?」
緩緩近乎絕望地回:「我要去青雲山。小六,有些事我實在想不通。想不通,就容易想不開。許太醫的墳冢在青雲山,我要去那裡,送他走。他成功渡過情劫,我也要去我該去的地方了。小六,你一定要好好活著。珍重,再見。」
緩緩嬌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雪路與群山之間。那時浮雲卿並未多想,畢竟緩緩一向多愁傷感,常常說一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原來緩緩早已向她道了別。這一別,從此天人相隔,再也不見。
而遲鈍的她,始終沒勘破緩緩的話外之意。
繫著沉石投河,緩緩是蓄謀已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