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而傳來的是此起彼伏的假咳聲。
賢妃睇浮雲卿一眼, 「平地還能絆倒,兩隻眼長著純是用來出氣囖。」
淑妃輕撞了下她的胳膊,低聲勸道:「行囖, 你數數你夾槍帶棒地說小六幾回了?她都多大了,出門在外一點面子都不要麼。當著大傢伙的面數落孩子,這不是故意叫她難堪麼。」
賢妃冷哼幾聲,「腳扭到了麼,扽扽你裙上的土, 真是沒個規矩樣子。」
浮雲卿撇撇嘴,倏地從敬亭頤懷裡竄了出來,面色尷尬, 不自在地抹了抹鼻子。
今晚皇子皇女與皇孫來得齊, 一路說說笑笑話家常。
空蕩蕩的艮岳漸漸被搖曳的燈苗闐滿。花鳥紗燈上下相連,一個接一個地綴在木棚上,擺在遊廊側旁。宮婢提著宮燈,尖頭履踢著墜地的衣裙,不徐不慢地踅在各位貴人的身邊。
髹黑戶牖圍著的一方光景漸漸由紅日晚霞變成冷月星辰。比及踅足前殿, 玳筵各事已經就位。
通嘉持著佛塵,拱手朝皇子皇女作揖。
「幾位殿下,家宴安排男女分席。男桌於東, 女桌於西, 菜餚都是一樣的規格。」
不等皇子皇女做反應, 官家便擺擺手說不必,「家宴,家宴, 是家要緊, 要是宴要緊?一家人還分什麼你一桌我一桌的, 朕想拼成一大桌。通嘉,你吩咐內侍換換。」
通嘉呵腰說是,「小底這就去叫明吉拼桌。」
聽及這個陌生的名字,浮雲卿往前扒扒頭,乜見一位清瘦的少年郎,正指使著幾位內侍搬來一張髹紅梨木大圓桌。
「這是誰?先前到禁中來,也沒見過他。」
二公主浮子暇眉梢一挑,不懷好意地拍拍浮雲卿的後腰,戲謔道:「是不是看中人家了?欸,我原先打聽過這廝。明吉原是入內內侍省的普通內侍,清明取出了新火,爹爹很是欣賞他,直接把他調到通嘉身邊做事。據說,是有意培養成下任內侍大監。」
浮雲卿回道:「通嘉精神抖擻的,輪到明吉,不知是幾十年後的事了。原本做個平平無奇的內侍,熬到年齡,就能出宮頤養天年。可若真做成內侍大監,不得一輩子待在禁中嚜。無兒無女無妻的,當真是慘。」
「無兒無女,可以認個乾兒子乾女兒,不妨事。給點好處,乾的比親生的還孝順。無妻麼,長居禁中的都會找個對食。又或是,入哪家貴女的幔里。」
浮雲卿愕然地張大嘴,將浮子暇扯遠。
「二姐你竟還要找面首麼,你府里哪些沒有三千也有一百,方才駙馬就在你身邊站著,你竟一點也不避諱,還真不怕後院起火掀翻天麼?」
浮子暇嘁了聲,「誰說我要找面首了?再說我也不是給自己找的。」
趁那頭官家一行人侃聊,浮子暇將浮雲卿拉到廊柱下,煞有其事地說道:「我這不是為你著想嚜。我姐姐曾說過,端午甫過,你那招駙馬的相看宴約莫就要辦上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可嫁了人,縱是夫家待你再好,那也是得丟了大半自由。你趁著沒成婚,找幾個順眼的男郎玩玩。成婚後,可就沒這逍遙時候了。」
「玩玩?」浮雲卿一頭霧水,「這種事,也能玩玩?何況你給我找的男郎還是個內侍宦官,就算要玩,那怎麼去玩。」
浮子暇勾唇,笑得張揚,「這你就不懂了罷,靠近些,我給你仔細講講。」
男女狎戲,握雨攜雲,這事浮子暇早玩出了無數花樣來。她對研究此事樂此不疲,哪想剛挽上浮雲卿的胳膊,還未開口,就睞見敬亭頤走了過來。
浮子暇見狀,黯然推遠了浮雲卿的身。
「有緣再跟你說。」說罷轉身便轉身離去。
留浮雲卿與敬亭頤大眼瞪小眼。
「外面冷,您同臣一道回去罷。」敬亭頤溫聲道。
「噢,噢,好。」
她的心怦怦亂跳,明明浮子暇提到的人是明吉,可她卻不自主地把那個用來「玩玩」的人當作敬亭頤。
胡亂肖想,眼下正主近在眼前,可浮雲卿卻不敢看敬亭頤那雙好看的眸。
歸席落座,左手邊是敬亭頤,右手邊是卓暘。
官家肅聲道:「初五端午,比及初五,各人有各人的事,各小家有各小家的事。索性把家宴提到了初二,闔家團聚,熱熱鬧鬧地吃頓飯。往後再聚,就得等到十五中秋了。吃過團圓飯,往後都要辦漂亮事,也不愧對咱們老浮家的列祖列宗。」
說著戲謔一笑,「尤其是小六,往後可不能像今日這般一說就哭了。在家裡,有爹娘寬慰你。可在外面,要是受了委屈,吃了虧,要吃一塹長一智。總是不成熟,就是把你嫁出去也不放心唷。」
浮雲卿赧然說是。
怎的今日大家話里都想提提她成婚找駙馬的事?
原本找駙馬是她給自己平淡日子裡尋的樂子,想著婚後有個中意的男人照顧自己,約莫會是一番不同的體驗。
可這事自己想與別人想,總是不同的。自己想那是樂子,別人想便成了愁事。
推杯換盞間,浮雲卿悄摸扯了扯敬亭頤的衣袖。
這頭敬亭頤正給她剔魚刺,見她滿臉僝僽,側目問道:「怎麼了?是不是餓了。再等等嚜,這塊魚很快就剔好了。」
浮雲卿的確腹中空空,可來找他說話卻不是為著吃的事。
「二姐剛剛跟我說,端午甫過,招駙馬的相親宴就要來了。原先我想著,這事是我一人的意願,可今日想來,怕又是要重蹈太宗朝幾位公主的命運了。」
敬亭頤挑魚刺的動作一滯,輕聲問道:「什麼命運。」
浮雲卿些許泄氣,「就是拿婚事做權謀制衡的命運嘍。太宗朝也有過變法,朝中各派勢力鬥來鬥去。太宗為著穩固臣心,便挑世家貴胄與皇子皇女成婚。皇子尚武家女,皇女嫁朝臣子。幾位兄姊如此,我亦如此。」
幸而圓桌大,聲音雜,浮雲卿這話被嬉笑吃酒聲掩蓋過去,卻一字不落地傳到敬亭頤耳里。
「不會的。」敬亭頤將白淨的魚肉塊挑進浮雲卿身前的碟里。
他道:「官家待您到底是不同的。您也清楚,他最疼您了,不是麼?舐犢之情深,愛女之意切,官家不會隨意塞個人就給您當駙馬的。」
官家清楚他的底細,他也清楚官家的心思。
駙馬之位,是官家早就許好的事。他給官家辦事,官家承諾,他做三公主駙馬。
因而相看宴無非是走個過場,只是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浮雲卿嘆了口氣,「但願罷。」
平時不覺得有甚不對,但每每遇見需要犧牲子女利益才能完成的事,她便覺得官家無情。親朋好友都能做掃清業障的工具,而官家是操控大局的人,他們不過是精緻的傀儡,點到哪裡,就去哪裡做事。
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想及皇家的殘忍,浮雲卿看兄姊的心境都與從前不同。
大哥大妗妗歡喜冤家,兒女雙全。可最初,他們互看不順眼,明明不是一路人,卻要被捆綁在一起,生兒育女,操持家業。
二哥二妗妗,兩人實則都是內斂的性子。看似情深意重,可兩個孤寂的靈魂還是沒徹底融合成一體。
大姐大姐夫,若即若離,勉強撐著這樁婚姻。
二姐二姐夫,一個面首三千,一個苦苦追求,離經叛道的婚姻,冷暖自知。
三哥不願將就,而她塵埃未定,前路未知。
浮雲卿愈發氣餒,「成婚明明該是你情我願的事,怎麼都過成了這遭鬼樣子。」
敬亭頤安慰道:「興許您的婚事就是你情我願呢。」
她的情尚不知,可他卻是千萬般願意。他什麼都不求,哪怕入贅倒貼,也想時刻黏在她身邊。
「我倒想你情我願。畢竟我也存著一口氣,世間婚姻大多不圓滿,那我非得經營出一件圓滿的來,給他們看看!」
這點倒是與賢妃極為相似,都想爭口氣,讓自己心安,讓別家高看。
歡聚時少,別離事多。
人零零散散地走,官家也鬆了口氣,癱在圈椅上,滿心疲憊。
通嘉給他細細揉著酸疼的肩,「官家辛苦,只是往後可不要再喝這麼多盞酒嘍。」
「朕知道。」官家疲憊地笑道。
他年青時便貪杯,如今一年比一年老,可習慣還是與從前一致。年青身體硬朗,就是大冬天裸著上身打獵,也不覺得冷。可現在老了,多喝幾盞酒,身體就受不住。中風偏癱,時不時地來折磨他一番,不致命,卻會摧殘他不服老的心。
官家撫著隆起的小肚,老了,消化也不好,貪吃幾口,肚裡就漲得慌。
渾濁的眼睃一圈殿裡,驀地發覺有條杌子上落了件披帛。
「通嘉,你瞧瞧那是誰落下的?」官家指道。
「小底瞧著面熟。」又轉身問起身旁伺候的明吉,「你辨辨,這是哪位貴人落下的?」
明吉捧著那條披帛,朝官家呵呵腰,「小底記得,這是三公主披過的。想是忘拿走了。」
官家噢了聲,「小六剛走不遠,估摸眼下還沒坐上金車呢。明吉,你去跑一趟,給她送過去。腿腳麻利點,她最珍視自己的物件,丟了心裡怕是會不好受。」
明吉說是。
天黑路遙,浮雲卿被敬亭頤抱著上車。
「敬先生,你跟我一起坐罷。」
「臣與卓暘騎馬伴行,您有事,隨時吩咐臣。」
敬亭頤倒想與她同坐,只是艮岳各處都是官家的人。他不想被官家抓住個僭越的把柄。
浮雲卿撇撇嘴,「真是可惜。」
然而金車車輪剛邁過一圈,浮雲卿便聽及車後有人喚了聲。
「公主殿下留步。」
敬亭頤隨即回望,心陡然冷了下來。
怎麼又多了個跟他搶的……
(本章完)
作者說:明吉是男配之一,本來大綱上沒有這孩子,突然寫了出來。
還想開個男媽媽的預收,養大的小姑娘跟別人跑了,成熟男媽媽豪奪。大家想看嘛,想看我就趕緊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