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亭頤不曾過注意胸膛這處的事。
男人沒有孕育的能力, 也不會分泌母乳,餵養孩子。
那個地方,是沒有任何感覺的。沐浴時只做簡單的清潔, 保持乾淨即可。他沒有用到這處的機會,那它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器官而已。
在今晚之前,他一直這麼想。
可當浮雲卿手撐著他的腹,笑眯眯地盯著他時,一種難以啟齒的感受莫名籠在他心頭。
「你怎麼不說話呀?」浮雲卿又蹭了蹭他無意抿緊的唇瓣, 她柔順服帖的發尾飛快掃過他的唇,掃過他側過去的臉。
敬亭頤不自在地咳了聲,「你……你想怎么喝。」
聲音乾澀隱晦, 他愈發覺著自己沒臉沒皮。怎麼能對著純真的她, 說出這般放.浪的話。
浮雲卿卻只是笑著,「其實喝不成的話,吃也可以。」
敬亭頤心下愕然,只覺自己的耳廓燒得要融化。
「我……沒有……不能吃。」
哪想浮雲卿根本沒把他支支吾吾的話聽進去。她伏下身,將熱乎的臉蛋貼在他袒露出來的胸膛上。
「我好想喝州橋老陳鋪子裡的凍奶, 可那家近來不做凍奶了。喝不成的話,吃口他家的糖蒸酥酪也成。但排這家吃食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還要提前預訂, 眼下都排到六月了, 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吃到嘴裡。」
醉酒的人說起話是嘟嘟囔囔不成語調, 然而她話里的每個字,每個詞,都似躍動的音符, 一下一下扣著敬亭頤悸動的心。
「原來您說的奶, 真的只是奶啊。」
這話里總能叫人踅摸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寞出來。
「那不然呢?我還能喝什麼奶, 吃什麼奶?」
醉意衝著浮雲卿發懵的腦袋,她身上熱得像被無數簇業火燒著,哪裡是清涼地,她就往哪裡靠。
「敬先生,你身上好涼呀。這麼熱的天,你怎麼凍得跟冰塊似的?」
「天很熱麼。」敬亭頤悄摸攏回衣襟,妄圖遮蓋住暴露在外的肌膚。
「天熱,但你不熱。」
浮雲卿頓了頓,隨即疑惑地「唔」了聲。
「什麼熱熱的東西抵著我,好難受?」
言訖,哪怕反應遲鈍的她,都能覺著周遭突然岑寂森然起來。
剛想低頭找找那熱物到底是甚麼,眸子往下提溜轉半圈,側頸卻猛地傳來一陣刺痛。
下一刻,身子便癱倒下去。
「不要再看了。」
敬亭頤一手安慰似的撫著浮雲卿的腦袋,一手給她揉著側頸。
他下手迅疾,力道卻不重。手往她側頸一敲,約莫能叫她睡到天亮。
「到此為止。」
只是這聲警告哪裡是說給浮雲卿聽的。
今晚的調.情到此為止。
他利落整理好衣袍,攔腰抱起浮雲卿。只是驚嘆,十幾年過去了,她怎麼只漲年齡不漲身量。
小娘子家家的,身子軟得不成樣子。
這頭側犯尾犯站在檐下焦急地等,比及漫天黯淡無光,終於瞧見了浮雲卿歸來的身影。
只不過她偎在敬亭頤身上,瞧起來睡得正酣。
兩位女使手忙腳亂地迎上前來,不迭詢問:「公主她怎麼了?」
「我去到花圃時,她已經趴在石桌旁睡著了。」敬亭頤輕聲說道。
眼下再把醉酒的人喚醒,叫她從敬亭頤身上跳下來也不好。
側犯旋即轉身推開戶牖,「先生,您進去把公主放在榻上就好。洗漱的事,我們會做好的。」
尾犯心細,扯著側犯的衣袖耳語道:「咱們公主和敬先生,女不嫁男不婚的,怎麼敢叫外人進閨房裡去?」
側犯不在意地笑了聲,「放心。按公主的脾性,若是知道敬先生抱了她一路,指不定會樂成什麼樣呢。」
說罷,又朝敬亭頤擺擺手,「先生,您趕緊進來罷。時候晚了,您回去也趕緊歇息。」
柔軟的床褥總對酣睡的人有著不能抗拒的魅力。
浮雲卿身子一沾床,便麻溜地選了個舒服的姿勢,往床榻裡面滾去。
敬亭頤不禁失笑,朝女使交代道:「明日天一亮,就叫小廚房熬上葛根水。待公主一醒,就餵給她喝。要是她嫌苦,餵幾口醋喝也成。這兩樣都是解酒之物。」
又補充道:「要是來不及,那我去做。我再多準備幾樣,公主喜歡哪種,就用哪種。」
聽及,側犯尾犯對視一笑,異口同聲回道:「敬先生有心了。」
這晚卓暘過得同樣煎熬。
他與浮雲卿接觸這些時日,能明確感受到,浮雲卿並不像他以為地那般天真。
卓暘固執地認為,嬌生慣養長大的少女,應該沒什麼心機才是。
深院內閣里的芳華少女,先前接觸到的大多是女眷。故而當兩位陌生的男郎來到她的屬地時,她應該很快會被陌生的男子氣概吸引。
現在看來,她的確把所有春心都投到了敬亭頤身上。可她的嘴依舊閉得緊,沒有透露出半句卓暘想知道的信息。
她那若隱若無的撩撥,更多是帶著試探之由,而不是純粹的男女之間的拉扯拍合。
這種試探的動靜,更像是……
「更像是對一條聽話的狗,一條黏人的貓的喜愛。」
敬亭頤撥開竹簾,將一盞桕燭放在卓暘面前。
「你怎的這麼快就回來了?事辦成了麼?」卓暘問道。
「若你說的事,是指將公主送回屋去的話,那確實是辦成了。」
「嘖,你在我面前揣著明白裝糊塗嚜。」卓暘乜眼敬亭頤,嗤笑道:「咱倆打小一起練武,你心裡想什麼,要做什麼,我還不清楚麼。我猜,今晚你只恨自個兒不是公主賜封的駙馬都尉。不然月黑風高,總得辦成點什麼事罷。」
他說這話是在故意腌臢敬亭頤。近來這廝恨不得把注意力全放在浮雲卿身上,他旁觀兩人你儂我儂,心裡淨剩下不舒服。
「這等諢話,你覺得很好笑麼。」
敬亭頤覷著卓暘,猛地將卓暘坐的那條杌子踢翻。
卓暘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心裡怒意翻騰。再抬眸卻見,敬亭頤站起身來,立在自己身旁。
他背著細微的月光,恍如一個無情的審判者,長袖一拂,便能將人釘死在恥辱柱上。
「卓暘,不止你一人在暗處蟄伏,在忍辱負重,在韜光養晦。」敬亭頤背過身去,走到櫸木窗旁,抬頭望著黑漆一片的夜空。
他道,「為了進公主府,我們忍受了多少年的冷眼,吃過多少次啞巴虧。我不敢忘,虢州四犯莊一千二百戶人也不敢忘。」
敬亭頤捻斷一支探進窗里的玉蘭,舉到身前細細觀摩。
卓暘撐首站起身,「原來你沒忘。既然沒忘,就想辦法趕緊成為駙馬。苟且偷生的日子,少過一日是一日。」
敬亭頤卻說難,「皇家的喜愛,是一河盪悠悠的浮萍。喜歡的時候,視作浄泚河光的精巧點綴;不喜歡的時候,便將其視作礙眼的屏障,一把薅起,嫌棄地扔到泥地里。」
「我之於公主,即那一河浮萍。而她是一彎自由奔涌的清河。放眼望去,浮萍滿滿鋪在河水之上,實則但凡河水流得稍快些,浮萍便會被掀翻。我之於公主,是新奇的玩物。玩物嚜,得到之後便會感到乏味無趣。我,只是她漫長悠然日子裡的一個樂子罷了。」
「是麼。」卓暘說他想得悲情,「你之於公主,到底是什麼分量,等時機成熟,你可以去問問她。不過按她那性子,就算真把你當樂子,估摸面上也會說:『哪有,敬先生你想多嘍。你對我來說,和旁人是不同的。』」
卓暘學著浮雲卿嬌俏調侃的語氣,搞怪說道。
敬亭頤不滿地睇他一眼,「不要嬉皮笑臉地學她。」
卓暘聽罷,立馬收斂了邪痞的笑,兩手舉起放到身前,作投降狀,「好,不學,不學。看你護短成什麼樣了。」
言訖,挑起竹簾,大步從屋裡走了出去。
「早點歇息,養精蓄銳。」卓暘說道。
留敬亭頤一人獨享屋裡雪般的清冷月光。
*
次日午時,珍饈閣。
閣樓里只聽得見咀嚼的聲音。仨人咀嚼的頻率默契地同步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肯先開口說話。
「咳咳。」浮雲卿假咳幾聲。
「你倆,是有什麼事瞞著我麼,怎麼不說話?」她問。
卓暘夾了塊炙羊肉,狠狠咀嚼著,好像跟這頭羊有什麼冤讎似的。
他劍眉一挑,跅馳回道:「食不言,寢不語。用膳時說話,容易噎著。您啊,還是專心用膳罷。」
說著做了個封嘴的動作,登時氣得浮雲卿瞪大雙眸。
「胡扯!無稽之談!平日咱們仨不都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麼。」
興許是「咱們」這兩個字觸動到卓暘哪根心弦,他鄭重回道:「其實我是在替您發愁。下晌賢妃要您去禁中見她,她要提問您的辭賦背誦。這次與往次不同,我們兩位先生,也要跟著你去。不僅如此,下晌官家、聖人與淑妃都會一道蒞臨。」
「什麼?這麼大的事情怎麼沒人告訴我?」
聽及卓暘這話,浮雲卿驚得胃口全無。縱是滿桌珍饈佳肴,她也沒心思去細細品嘗。
她可憐巴巴地撳住敬亭頤的衣袖,「敬先生,這事當真麼?」
在敬亭頤眼裡,浮雲卿是兩種形象。
一個是嬌媚不自知的妖精,常常做著撩撥人的事。她好像什麼都懂,又好像什麼都不懂。撩得人心癢難耐,夜間也要入夢一展媚態。
一個是如眼下這般,貪玩調皮的孩子,天真無邪的少女。
芳華年歲,天大的煩惱便是讀書寫字。
敬亭頤揉了揉她的腦袋,「當真。您昨晚醉酒,睡到今日上晌。女使婆子不忍心把您叫起來,讓您自然醒。禁中的消息巳時傳來,那時您剛醒,還喝著葛根水解酒呢。」
禪婆子近來把心思都放在了教導府里僕從這事上去,眼下閒了下來,卻發覺,原來公主與敬亭頤已經親昵到這般地步了嚜。
她出聲附和道:「是也,賢妃娘子說,初五端午,宮裡宮外忙碌不堪。她怕到那時沒有餘力監督您的功課,便提早把您給叫過去。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您用完膳再背背那辭賦,千萬不要在這等關鍵時候掉鏈子。」
卓暘說是,「您看,不說話是為了您好啊。早點吃完,早點溫習,省得到時出什麼洋相。」
你一言我一語,真是一場瞞天過海的好戲。
浮雲卿瞠目結舌,一時不知做什麼反應。昨晚醉酒,她記得自己靠著石桌獨飲。醒來後什麼事都不記得,問著女使,女使也說最後是敬亭頤將她抱進屋裡。
好在賢妃搞突擊抽查這種事,她經歷過不止一兩次。旋即抓住卓暘話里的漏洞,問道:「若姐姐一人在場,那這次不過是尋常可抽查。可若是爹爹嬢嬢和淑妃娘子在場,那或許就不是一場簡單的抽查了。更像是……」
「端午家宴。」趁浮雲卿靜靜思索,敬亭頤出聲猜道。
「對,就是家宴。」浮雲卿眼眸一亮,「往年端午家宴不一定都設在初五,內侍省會依據當年事務調配,在爹爹面前提議,家宴應提前還是推後。端午雖在初五,可插艾草喝菖蒲酒的習俗卻是初一就開始了。今日初二,舉辦家宴也正常。」
卓暘也反應過來,思慮道:「家宴不是都設在晚間天黑時嚜。然而算上賢妃娘子抽查的時間,眾人寒暄的時間,估摸能在禁中待到家宴舉辦的時間。」
想及此處,敬亭頤與卓暘也失了胃口。
家宴家宴,皇家有皇家的家宴,世家有世家的家宴,百姓有百姓的家宴。
可他們兩位非親非駙馬的教書先生,去皇家家宴,言不正名不順的,算什麼事。
三人擱下筷著,干瞪著眼。
還是禪婆子開口猜想道:「萬一兩位先生待賢妃娘子抽查後,就回來了呢。方才禁中遞來的消息,也沒有明確說,先生們得全程陪同公主。」
浮雲卿說有道理,「禁中沒明說,我倒想讓兩位先生陪著我去家宴。兄姊們拖家帶口的,我卻獨身一人,倍感尷尬。今年兩位陪同我赴宴,萬一覺著無趣,還能跟兩位搭腔說話,消磨消磨時光呢。」
卓暘嘆她天真,「公主,家宴家宴,不是您的家人,怎麼能去赴家宴?」
浮雲卿笑他迂腐,「卓先生,你一個武將,怎的腦里的想法比那幫朝臣還迂腐?家人,嘁,我說你倆是我家人,那你倆就是。我看誰敢攔我府里的人。」
這便是底氣。官家的孩子三男三女,獨最小的公主享盡寵愛。
於浮雲卿而言,這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就算官家不允,她在他面前撒撒嬌,這事也解決了。
朝政事務她不干涉,國家大事上,官家是君,她是臣。君意勝天。而在家宴這樣的私事上面,官家只是孩子的父親,而她是父親最寵的女兒,還怕有什麼事辦不成?
卓暘被她噎得無話可說,便示意敬亭頤管管她。
敬亭頤任她胡鬧,只是忽地落寞道:「公主,您無趣的時候可以來找臣。那臣無趣的時候,能去找公主您解悶麼?」
「當然可以!」浮雲卿拍拍敬亭頤的手,上半身也往他身邊貼,她安慰道:「敬先生之於我,是與旁人不同的。你我之間不需那麼客氣。」
話音甫落,便聽卓暘「噗嗤」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怕不是嫉妒我對敬先生的好嚜。你嫉妒,我也不把這份好分給你。」說著,調皮地朝卓暘做鬼臉。
卻見卓暘笑得更歡。平時她朝他做鬼臉,他早吹鬍子瞪眼地與她鬧了起來,怎的今日這麼反常?
「敬先生,你管管他。」
浮雲卿撳住敬亭頤寬大的衣袖搖了搖,向他求助道。
「靜一會兒,腦里過過背下的辭賦。不要怕,我一直在。」
敬亭頤眸里閃著她看不懂的深意,她只能作罷,一面低頭小口吃著粥,一面掰著手指頭,數著辭賦里的生僻字。
趁她默背間隙,卓暘朝敬亭頤比劃著名:瞧,我說對了罷。
卓暘又陰陽怪氣地學了一遍,「敬先生,你與旁人不同。」
浮雲卿說的話,果真與昨晚他學的一樣。
敬亭頤失笑,心裡悄然升起一股醋意。
原來卓暘也了解公主的脾性,了解她的習慣與口癖。
敬亭頤心裡吃味,拿來一碟醋,全倒在粥里。
浮雲卿側目睇見,不解問道:「敬先生,原來是這麼愛吃醋的麼?」
「一碟夠不夠吃啊。喏,我的這碟給你。這碟我沒動過的。」浮雲卿把自己面前那碟醋推到敬亭頤身邊,貼心說道。
不等敬亭頤回應,卓暘也學話道:「喏,你愛吃醋,那我這碟也給你,也是沒動過的。放心吃,三碟不夠的話,我去找周廚再給你要來幾碟。」
若浮雲卿的話是無心,那卓暘這話便是明顯有意為之。
敬亭頤愣住,射向卓暘的眼神,明顯冷了下來。
「食不言,寢不語,這不是你自己說的麼。」
言訖,又轉眸看及浮雲卿,笑道:「臣手一抖,這碟醋稀里糊塗地就倒進了粥里。臣不是愛吃醋之人。」
浮雲卿才知原來自己會錯了意,連連噢了幾聲,尷尬地把醋碟推了回來。
她手握成拳,似在極力忍耐著什麼。
倏地朝卓暘的方向豎起一根中指。
「賤……」她咬牙切齒道。
卓暘倍感驚詫,「你……」
一剎那間,他醞釀了無數句話要說。他想說,小娘子家,怎麼能朝人豎中指呢,怎麼突然開口罵人呢。
卻聽及浮雲卿隨即補充道:「猥以微賤,當侍東宮,非臣隕首所能上報。」
卓暘嘆自己多想,鬆了口氣,「原來您是在背《陳情表》啊。」
浮雲卿攤手,「不然呢。」
「那您伸中指作甚?」
「我在記生僻字。」
「『賤』還算生僻字麼?」
浮雲卿眨眨眼,「不算。但我忽然記不起這個字怎麼寫了,我就掰著指頭提醒自己,這個字要多注意。這樣不行麼?」
「行。」卓暘咬牙切齒道。
轉眸見敬亭頤偷摸樂著,忽覺自個兒便是三人中最大的冤種。
「噯。」
他長嘆一聲,不再多言。
*
今夏蟬鳴來得早,五月初便隱隱聽及斷斷續續的蟬鳴聲。
逢年過節,禪婆子與麥婆子便忙得焦頭爛額。風俗從古,節日要準備些什麼,誰去準備誰去細做,都得備好。
浮雲卿本是叫麥婆子只管小院裡的事就好,叵奈麥婆子自己閒不住。身子一好,就跟著禪婆子一道操持事務。
麥婆子帶著側犯尾犯,攙著一籮筐去各院竄。
筐里是艾草、桃柳枝,蒲葦與大蒜。她們取來紅線,將其紮成一捆,行至哪院,便在哪院的門楣上掛上這捆雜物,作辟邪用。
那頭禪婆子帶著退魚金斷,用鐵絲將艾葉和翠竹紮成半人高的老虎模樣,謂之「艾虎」。虎頭朝街巷,虎尾朝深門,祈求百病不生。
剩下的女使做頭上插的小艾虎,健壯的男郎則到酒鋪搬來一壇壇菖蒲酒,晚間大飲。
闔府忙忙碌碌,故而蒼巴登門拜訪時,誰都沒察覺到。
還是禪婆子往外面飽覷一圈,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了蒼巴拘謹的身影。
「哎唷,中貴人來了,怎麼都不叫人通報一聲。」禪婆子故意高聲道,一時院裡的人都放下了手裡的活兒,男郎唱喏,女使道萬福,把人迎到大椿堂。
蒼巴不自在地笑了聲,「禁中派我給公主遞個口頭消息。不是什麼大事,諸位,都繼續忙罷。」
他往大椿堂暗睞一眼,朝禪婆子低聲道:「上晌不是給婆子你傳過一次消息麼。那時說的是,下晌公主要去禁中一趟。眼下都到未時二刻了,怎麼還不見公主到這前堂來,是不是午睡睡過頭了?」
禪婆子赧然道非也,「公主在後院等您的口信呢。您稍等,我這就去叫她來。」
言訖,叫來退魚掇來條杌子,「給中貴人淪茶,好好招待人家。」
不待蒼巴回絕,禪婆子便快步邁進了連廊。
然剛拐了個彎,便與浮雲卿打了個照面。
浮雲卿身後是兩位先生,仨人顯然是收拾好要出府的模樣。
浮雲卿想及方才聽見的動靜,往前扒著頭,小聲問道:「是誰來了?」
「禁中派來的中貴人,就是先前清明給您送燭的那位。您還記得嚜,那中貴人叫蒼巴。」
浮雲卿恍悟地噢了聲,「原來是他,我有印象。」
話落便帶著兩位先生踅足大椿堂。
蒼巴正品著公主府的好茶,一松眼,便見浮雲卿走了過來。一時慌忙起身,呵腰作揖:「公主殿下千福。」
浮雲卿燦爛一笑,「中貴人不必拘謹。眼下我正要往禁中去,您是帶來什麼新的消息麼。」
蒼巴不迭說是,「禁中傳口信,今日酉時要辦端午家宴。今年家宴地點不在往年延福苑,而在大內另一御苑艮岳。家宴的事,小底估摸公主午晌已經猜出來了,只是今年地點有變,官家又特意吩咐,兩位先生也要一同出席家宴。小底來跑一趟,就是為這事。」
言訖,又呵了呵腰,再道:「小底就先告退了。公主您拾捯拾捯,快快啟程罷。」
浮雲卿笑著說好,「端午時節,家家講究辟邪送毒。辛苦中貴人出宮專程來跑一趟,府里新做的小艾虎,若中貴人不嫌棄,便插在鬢邊罷。」
言訖,禪婆子便上前把小艾虎遞到蒼巴手裡。
小艾虎,無非是一根簪上,插著個用繡著五毒的碎布拼成的小香包,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
可這用料,是公主府的碎布,那可是民間花重金還買不來的布料。
蒼巴自然欣喜應下,隨即插在鬢邊,告退離去。
禪婆子福福身,朝浮雲卿說道:「公主,您也該啟程入禁中了。」
「知道,知道。這不是天熱,想再歇歇嚜。」浮雲卿心虛道,實則是對自個兒背誦的不自信。她恨不得把一刻當一個時辰過。今日她不曾午睡,盤腿坐在榻上出聲誦記,唯恐再遭賢妃斥責。
不曾想,一路做好的準備,全在推開慈元殿殿門那刻,轟然傾塌。
官家與幾位后妃都正襟危坐地等著她。殿門一開,屋裡幾位都朝她望去。幾位都是她的長輩,再全的準備,也擋不住心裡的恐慌。
浮雲卿笑意僵在臉上,有氣無力地道福道安。
官家知道她是嚇傻了,調侃道:「是不是熱到脫力了,需不需要歇會兒再開始背?」
然而浮雲卿剛點點頭,賢妃便冷言道:「歇什麼歇,越歇越忘。快刀斬亂麻。」
聖人笑笑,「你倆這一言一語的,光顧著小六,把人家兩位先生都忘了個乾淨。」
瞥見敬亭頤與卓暘上前叉手行禮,官家擺擺手,說道:「不必多禮。叫你倆來,也是想檢驗你倆的教習成果,看看你倆教得怎麼樣,有沒有盡到職責。」
兩位先生倒是正常反應,頷首說是。反倒是浮雲卿臉色黯然,一副被抽了筋扒了骨的失魂模樣。
來了才知,今日的水有多深。
不止要背辭賦,還要當著在場諸位的面,耍一套太極。
宮婢搬來兩把圈椅,示意兩位先生坐下。
卻給浮雲卿掇來條杌子,叫她坐在賢妃身旁。
賢妃揚起她那雙鋒利的眸,淡聲問道:「近日都背過什麼?」
「背了敬先生劃定的十篇辭賦,有《諫逐客書》、《登樓賦》、《太玄賦》、《陳情表》等等。」浮雲卿恭謹回道。
「是麼。十篇挺多的,都背下來了麼?」
浮雲卿本想說是,又怕賢妃不信,便如實答道:「勉強記下了。」
賢妃嘁了聲,身子往後仰了仰,道:「今日就挑《陳情表》來問罷。」
浮雲卿點點頭道好,面色毫無波瀾,實則內心喜悅得緊。
這十篇辭賦里,她背得最熟的是《陳情表》。她猜想賢妃會問這十篇辭賦都有哪幾篇,可自己回時,萬不能把《陳情表》說在最前。
按賢妃那脾性,約莫會以為,她說在最前的,是背的最熟的,故而不會提問那最熟的一篇。
這個心思,果然被浮雲卿猜中。知女莫若母,知母何嘗不是女呢。
賢妃又開口說:「先把《陳情表》背一遍。」
浮雲卿說是。
這一遍背誦流利順暢,「謹拜表以聞」背誦出口後,官家,聖人,淑妃都滿意地鼓掌。
「小六,真是有長進了!」官家笑得真誠,豎起大拇指贊道。
又把目光投向敬亭頤,「當然,敬先生教得也好。」
敬亭頤頷首微笑。他的心緊緊揪著,聽及浮雲卿背完後,才稍稍鬆了口氣。
賢妃冷不丁哼了聲,「你們啊,就是對她要求放得太低。只是能背下來,就覺得她是天大的了不起嚜。」
淑妃出聲勸道:「慢慢來,慢慢來。要我說你就是急於求成,非得想一口吃成個胖子。讀書的事,哪裡是能著急催趕的?」
浮雲卿見淑妃搭腔幫她說話,心裡樂開了花。她面上不敢笑,生怕惹惱賢妃。
賢妃勉強說了聲行。
她與淑妃同為后妃,又都養育了一兒一女。官家面前,不便多說什麼。可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為人父母后,在教養孩子的方面,多少是存些攀比心的。
賢妃面上不說,可心裡卻覺著自家孩子比淑妃那倆好得沒邊。
淑妃那倆孩子,二皇子在外有遊手好閒的名聲,二公主離經叛道,面首三千,名聲更不消多說,差得要死。
而她的兩個孩子,一個聰慧卻不聽話,一個勉強聽話又些許愚鈍,雖不完美,但到底是比淑妃家的強。
賢妃想,既然浮雲卿能把《陳情表》流利背出來,那詞義更不在話下。
她有意趁此時機,在淑妃面前顯擺一番,遂做拿喬狀,說道:「我且問你,『舅奪母志』是何釋義?」
她是要顯擺,可也不能選個犄角旮旯里的繁雜問題去提問。畢竟浮雲卿到底有多大本事,她心裡還是清楚的。想著「舅奪母志」不難,提問這句只當走個過場。
浮雲卿想了想,回:「女兒以為,這句是在說:家舅不顧他自己母親的意願,要逼著自家老母改變她的某種志向。」
「一派胡言!」
賢妃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她這貿然而來的動作將身側的官家嚇得身子一抖。
「我的心真是被馬尿給糊住了,才會相信你有所長進!背,背,背,光會背有甚用!你去國子監走一趟,問問誰解釋的『舅奪母志』,與你這廝相同!」
浮雲卿釋義的「舅奪母志」,可謂是與原義南轅北轍,甚至半點不沾邊。
聖人聽及浮雲卿的釋義,忍俊不禁。
頂多就是背得淺,哪曾想賢妃會這麼急。忙拍著她的手,安慰道:「別生氣,別生氣。你看看你,把小六都嚇成什麼樣了。」
言訖,在場幾位都望向浮雲卿,卻見她眸里泛淚,正極力忍耐著,不讓淚落下來。
官家瞧見他最疼愛的女兒快要哭了,心疼不已,示意宮婢遞過去帕子,叫她掖掖淚。
「哎唷,賢妃你這脾氣真是一如既往的火爆。」官家圓場道:「說的不對,那咱們做父母的,把對的給孩子說說不就成了。」
賢妃自覺沒理,慢慢斂起脾氣,冷哼幾句作罷。
若換做平時,她頂多就是嘲諷浮雲卿幾句,不至於動氣。可今日諸位都在場看著,她又有心炫耀一番自己的教養成果,哪想被打了臉,一時下不來台,這才氣得緊。
官家拍拍浮雲卿的肩,輕聲安慰道:「本朝的『舅』,是出嫁女子對郎君父親的稱呼。而在前朝或更早,『舅』則是指,母親的兄弟。李密父親去世,四年後,舅舅逼迫他母親改嫁,這便是『舅奪母志』的釋義。『母』不是『舅』之母,而是李密之母。你啊,讀書太淺,不究其深意,沒有真正讀懂《陳情表》這篇辭賦。」
聽過官家的解釋,浮雲卿方頓悟,為甚方才賢妃會那般氣。
都是因著,自己與原句風馬牛不相及的釋義,差得太遠太遠。
浮雲卿覺著自個兒丟人,垂首眨巴眨巴眼,淚竟淌了下來。一哭便止不住,小聲抽噎起來。
「哎唷,怎麼哭了。」聖人忙搵帕給她擦著淚,哪曾想越是安慰,她哭得越是厲害。
賢妃與淑妃皆是一愣,不知所措。而敬亭頤與卓暘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坐著干著急。
聖人一邊安慰,一邊睇官家一眼,讓他趕緊想想辦法。
官家卻出乎意料地笑出聲來。
「人常說,讀《出師表》不哭者不忠,讀《陳情表》不哭者不孝,讀《祭十二郎文》不哭者不慈。看來小六孝心十足啊。讀得不深不要緊,難得的是這份孝心。」
在場諸位皆知,官家是給浮雲卿台階下。畢竟她為何哭,諸位心裡跟明鏡一般。這台階雖生硬,倒也勉勉強強把這事給掀過了篇。
「小六以後要好好學。」官家囑咐道,「敬先生呢,也得加把勁教。她要是在課習上偷懶,你可不能慣著她,你是來教書,可不是來做其他的。」
這話意味深長。
官家說是這麼說,可若是教書先生真使了個眼色給他的孩子看,估摸下一刻,這教書先生人頭就要落地了。
只教書,不做其他。
本來後宮幾位沒往敬亭頤身上多想,被官家這麼一點,看敬亭頤的眼神都與從前不大相同。一個弱冠的男郎,還能做什麼。
賢妃心裡緊了緊,惴惴不安。
官家將一川風波推及敬亭頤,而風波里的人卻澹然自若。
「臣謹遵官家之言。」
未幾,淑妃審時度勢道:「抽查也抽查過了,不若咱們移步艮岳,先賞賞景?」
官家說不急,他安慰著失落的浮雲卿:「小六,不要氣餒。你不是學了十六式太極拳麼,給我們耍耍看。」
浮雲卿吸著泛紅的鼻子,現下她沒有不懂裝懂的心思,便如實回道:「女兒的十六式太極,練得不太好。先前給府里人耍過一次,他們說我像偷別家雞的黃鼠狼,畏畏縮縮,不見太極風範。」
官家被她這話逗笑,「你學的是哪個門派的太極?」
「楊氏。卓先生說,楊氏容易入門,適合初學。」
官家噢一聲,隨即瞥向卓暘,「那不如卓先生來耍一套罷。武與文不同,文含蓄內斂,武卻能一眼看出高低好壞。讓諸位看看你的實力,讓他們看看,我選的先生怎麼樣。」
他這麼說,卓暘也只能扽扽衣袍,站起身來,叉手行禮。
「臣給官家耍一套陳氏太極拳。」
官家爽朗說好。
金剛搗椎、白鶴亮翅、青龍出水、掩手肱拳、轉身雙擺蓮……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剛猛矯健,收式甫落,眾人皆鼓掌叫好。
官家相當滿意,捋著須髯,反覆朝幾位后妃說道:「瞧瞧,朕選的人如何。不愧是朕相中的人。」
聖人附和說是,「看來陳氏太極以剛猛為內核。聽聞楊氏動作緩和,而陳氏耍得跟將士打仗一般。今下見卓先生這套動作,果真是剛猛陳氏。」
官家哈哈一笑,「是也,是也。陳氏太極拳是前朝高僧陳勿所創,一直延續至今,可見其精妙之處。」
又扭頭朝沉默的賢妃道:「你覺得卓先生耍得如何?」
經此一遭,賢妃算是明白,為甚下晌官家非得拉來一幫人來她殿裡坐。原來是給她的女兒挑駙馬呢。
賢妃素來不愛五大三粗的武人,她愛敬亭頤這般的文人。
要給浮雲卿選駙馬,也得選敬亭頤才是。
只是眼下官家貶敬亭頤,抬卓暘的意味明顯,她若忤逆他的意,約莫會鬧得下不來台。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賢妃按下心思,回道:「的確不錯。」
只是這話誇得陰陽怪氣,好在諸位都熟悉她的脾性,知道她向來如此,便不多計較。
「小六,往後待在府里時,多跟兩位先生學學。觀其作風,學其處事,這樣你才能成長啊。」官家感慨道。
浮雲卿乖巧地點頭說是。
卓暘耍的拳好似往她心口「邦邦」捶了兩下,只是玩鬧,並不疼。
他的氣息,與敬亭頤全然不同。先前她多待在敬亭頤身邊,與卓暘並不親近。
可今日,她竟然破天荒地,想多與卓暘接觸接觸。
興許禁中的風月光影帶著蠱惑人的魔力罷,叫她瞧卓暘,都比之前順眼。
後來殿裡諸位又聊了些家常事,浮雲卿搭不進腔,便把杌子搬遠,坐在角落裡低頭絞帕子,無所事事。
不覺間天黑了下來,官家與后妃聊得正歡,睞見外面的天,猛地拍了下腿。
「忘嘍,忘嘍!晚間還有家宴,孩子們估摸這時候已經在艮岳等著咱們幾位了。咱們該去艮岳了。」
他一起身,殿裡也都起了身。
浮雲卿鬆了口氣,家宴人多聲雜,不會有人考查她學得如何。
她跟在賢妃身後,敬亭頤與卓暘則跟在她身後。
一路跟得緊,再抬頭時,望見不遠處烏泱泱站著一群人,是她兄姊各家。
浮雲卿呢喃道:「終於能吃上熱乎的飯了。」
她樂得歡,一時亂了腳步,不知踩了誰的腳,誰的裙擺,驟然向一側倒去。
「哎唷!」
前頭官家正與一群孩子聊得歡,眾人語笑喧闐,聽及這聲驚呼,一齊朝後看去。
卻見——
浮雲卿將要摔倒,而敬亭頤眼疾手快地拽回她的腰身,往自己懷裡攬。
兩人漂亮地旋轉了半個圈,如話本子裡的才子佳人一般,身貼身,緊緊依偎著。
忽地有一童聲高呼道:「阿娘,那是三姨夫麼?」
全場靜寂時,這道童聲便聽得無比清楚,甚至在艮岳一方久久迴蕩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