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亭頤垂眸,浮雲卿那搦纖細的腰肢貼著他的小腹,暖熱的指腹偎靠在他垂落的手腕。
她是靈動撩人的仙妖,明明什麼過分的動作都沒有,可卻把他沉寂的心撩撥得怦怦直跳。
儘管她的問話讓他心頭一顫。
「手被匕首割開了道口子,沒來得及處理。」敬亭頤左手往身後一躲,淡然說道。
「匕首?你怎麼會碰這鋒利玩意兒?」浮雲卿焦急蹙眉道。
她把敬亭頤躲藏的左手拽了出來,見他手腕處果真有一道紅痕。傷口不深,表皮淺淺颳了層,卻能睞見骨肉里夾著的鮮血。
浮雲卿滿臉失落,「先前緩緩跟我說過,有些鬱悶不得志的人,會拿匕首割.腕,以求解脫。敬先生,你心裡是不是藏著什麼難以啟齒的事,你跟我說說,千萬不要學那些自殘的人。」
敬亭頤失笑,揉了揉浮雲卿的腦袋。
「公主想岔了。臣今早想給公主做炙羊肉,羊肉焯過水,得割成一片一片的。臣手裡沒有趁手的刀,就拿了匕首來。誰知一走神,刀刃就劃在手腕上了。」
浮雲卿只覺心都揪了起來,「我哪有那麼好吃,下次可不要再碰這些危險玩意兒了。你本來身子就不硬朗,要是再出點什麼差錯,讓我怎麼辦才好。」
她自己都未察覺出這話里的曖昧之意,眼下全把心思撲到了敬亭頤手腕處的傷痕上,自然沒看見敬亭頤眸里翻滾的深意。
她掏出帕子,墊在他手腕下面。
明明傷口在敬亭頤身上,可她卻覺著自己也跟著疼了起來,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卓先生,你去找大夫來,讓他給敬先生拿點藥。」浮雲卿回眸,朝卓暘說道。
這頭卓暘踅摸了個觀戲的好位置——一棵青蔥高大的香樟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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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著樹身,抱手而立,靜靜觀摩著這倆人你儂我儂。
「你怎麼站到那裡去了?」浮雲卿眼裡滿是嫌棄不解,「你剛剛不是還咳嗽著麼?這樣,你把大夫叫來,順便叫他也給你開一副藥。」
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朝他說道:「治這裡的。」
卓暘嗤笑一聲,不甘示弱,朝她伸出五個手指。
隨即口語傳聲:「五圈,等癸水過後每天加五圈。」
瞧見浮雲卿瞠目結舌,卓暘得意地勾起嘴角,轉身到大夫住的南院去。
遐暨南院,一股淡淡的香味撲鼻而來。這進院緊湊充實,每寸土地上都栽種著草藥與香料。
踅足進屋,卓暘先是要來一包金瘡藥與療養身子的藥方,又走到一方長桌前,問道:「前些日子,我要的那一爐香可制好了?」
大夫拍拍手,將滿手香料抖落,回道:「做好了。」
旋即指了指一個匣盒,「先生要的香就在那匣盒裡。您拿走後,我會記在簿子上。等敬先生或禪婆子來查時,方便一一尋查對應。」
卓暘說知道了,握緊那方匣盒,悄然離開南院。
*
大椿堂。
浮雲卿小心翼翼地舀來一勺藥膏,慢慢塗抹在敬亭頤手腕上。
前幾日,他被針頭刺到了指腹。今日,又被匕首割到了手腕。浮雲卿只覺敬亭頤便是那脆弱的枯枝,稍不留意,便會被踩斷。
針刺的那處淤著血,漸漸成了個紅點。想必再有幾日,手腕這處傷也會凝成一道紅線。遠遠看去,像是腕上系了條紅繩。
一時靜默,還是敬亭頤試探地開口:「公主近來是不是歇息得不好?」
浮雲卿動作一滯,抬眸望他,「敬先生怎麼知道?夜裡輾轉反側,常有夢魘,睡得淺,歇息的確沒從前好。」
他如何知道?
因為每晚都會在她臥寢前站上幾刻。他聽力極好,能聽見少女輕淺的呼吸聲,不時的囈語呢喃聲,翻身踢開被褥聲。
總要等到她真正睡熟,才披著一身寒露離去。
然而這些敬亭頤並不會告訴她。
他抬起手,心疼地撫著浮雲卿眼下的黑眼圈,「您這副僝僽模樣,任誰見了都會給您道聲辛苦。」
浮雲卿些許羞赧,「其實我並不辛苦。若論辛苦,府里上下幾十口人,誰不比我辛苦呢?我是最沒資格說辛苦的人。畢竟每日不是吃喝,就是玩樂。」
敬亭頤輕笑,「臣希望公主每夜都睡得安穩。臣調了安神助眠的香料,若公主不嫌棄,可以晚間點上。」
浮雲卿眉梢一挑,驚喜應道:「敬先生原來還會調香嚜。不嫌棄,不嫌棄。你有心啦。」
言訖,便見敬亭頤便戲法一般,從身側掏出了個小匣盒。
「點香不要貪多,要是養成嗜睡的習慣可是弄巧成拙了。」
浮雲卿連連頷首說是。
只是這話一語成讖。
匣盒雖小,可裡面香料裝得滿。浮雲卿甫一燃上爐香,困意便撲面而來。
沐浴後,臥寢燃香,不待一刻,她便沉沉睡去。
夜夜睡得安穩,便對這盒香有了依賴。夜夜燃,不然心癢難耐。
比及五月,人已是懶散地不成樣子。
黑眼圈是沒了,人卻恨不得出行帶著床榻去,恨不能大睡三日三夜。
浮雲卿心頭疑惑,這香燃得她愈來愈難以集中注意力,常常跑神。她後知後覺地發現香里的不對勁之處,可又不敢把這事告予府里眾人,便隨意尋了個理由,約榮緩緩出來一趟。
礬樓熱鬧,臨近端午,雅間前都插著桃柳枝、蜀葵與菖蒲。一樓大堂,到處擺著艾草製成的迎客假人,作呵腰作揖狀,迎著宴請親友的貴客。
榮緩緩提著一包塊香,想著這香贈給浮雲卿,做辟邪化煞用,給她提提精氣神。
哪知甫一進雅間,便見浮雲卿手支著頭,坐在桌邊,酣睡得正香。
再睃一圈這張桌,擺滿了製作分離香料的各個物件。
浮雲卿手邊擺著兩盒香。
一盒是端午贈送的塊香,一盒則是榮緩緩不認識的香。
榮緩緩走上前,拍拍浮雲卿的肩。
「小六,醒醒。」
沒有動靜。
她提高聲,又喊道:「公主,殿下,醒醒。」
仍舊沒有動靜。
不對勁,是有多困,才睡得這麼沉?
榮緩緩清清嗓,猛吸一口氣,大聲喊道:「小浮雲,該醒了!」
「小浮雲」這個稱呼是她們之間的暗號。若非遇上急事危險事,這個稱呼是萬萬不會喊出來的。
果然見浮雲卿的身子乍然一抖,人也睜開了眼。
「端午安康呀,緩緩。」浮雲卿打著哈欠,將塊香遞到榮緩緩手裡。
「安康,安康。半月不見,你怎麼困成這個樣子了?莫非是學業太重,壓得喘不過氣了?」榮緩緩將自己提來的塊香放到桌上,又瞥見擁擠的桌,問道:「物件擺得很齊全,你是想要調香麼?」
浮雲卿搖搖頭說不,伸手打開從府裡帶來的一盒香料,回道:「我是想讓你幫我看看這盒香料里到底有什麼。這香是上月敬先生調的,說是助眠安神。我用了一月,愈來愈嗜睡,覺著不對勁,才拿來叫你看看。」
榮緩緩擅調香,嗅覺極好,縱是碾磨得稀碎的香料,她也能挑出辨別好或壞。
聽及浮雲卿這話,她戲侃的嘴角立馬耷拉下來。
「這不是小事。」榮緩緩鄭重道,說著接來那盒香,慢慢打開。
香料果然被磨得稀碎,原料多而雜,色相近,糅在一起,不易分解。
榮緩緩深吸口氣,舀起一勺香料,倒在白布上。又用香著撥開香料,細鉗子夾起幾塊稍大的,先聞了聞,又看了看,半分不敢怠慢。
「制香,講究君,臣,佐,輔各適其位,又要依據天干地支,五行相剋,五運六氣,選取年月日裡與位上相適的香料,方能使每種香料展其調性。安神助眠選用的香料,無非是酸棗仁、桂枝、艾葉、遠志、當歸等等數種,然而要把香料炮製配伍好,卻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府上那位先生,花費許多時日,製成這盒香,心思倒是細。」
浮雲卿聽得雲裡霧裡,不解問道:「那這香里,有沒有其他香料,是對人有害的?」
她對敬亭頤,有太多無端的,來路不明的喜愛,這會兒是把心懸起來問,她比任何人都盼望答案是否定的。
卻見榮緩緩搖搖頭,「我確信沒有。這裡面沒有一種香料,對你是有半分害處的。你近來嗜睡,是不是由旁的事引起?」
見浮雲卿怔忡猶豫,榮緩緩拍拍她的手,安慰著:「千萬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所謂人生四大困:春困、夏乏、秋盹、冬眠。初夏時節,睏乏再正常不過。何況你常說那位先生有千般萬般好,人溫潤如玉,總是含笑勸學,正是你喜歡的模樣。這香啊,只是尋常香,可不要因著這次誤會,疏遠人家。」
「是麼,你也能看出我對他的喜愛麼。」浮雲卿喃喃道:「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我肖想人家,人家指不定就沒把我放在心上呢。」
榮緩緩瞭然一笑,試探問道:「他真有那麼好?好到叫你日思夜想,失魂落魄的?」
「你……你怎知我日思夜想,失魂落魄?」
浮雲卿似被踩中尾巴的貓,臉「騰」地紅了起來。
只是在榮緩緩求知若渴的目光下,慢慢敗下陣,誠實交代:「我確實做過這樣那樣的夢,跟他這樣那樣。我先這樣那樣,他再這樣那樣。」
榮緩緩笑出聲來,「你瞧你,咱倆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言訖,把杌子搬到浮雲卿身邊,親昵地挽著她的胳膊,「這樣那樣,是我想的那樣麼?」
又抽出手,兩根食指一點一點地對在一起,左歪歪,右扭扭。
「是這樣麼?」榮緩緩打著手勢,問道。
浮雲卿羞得臉頰通紅,點點頭,說是。
榮緩緩意味深長地噢了聲,「這就是綺夢嚜。少女懷春,二八芳華,不夢男人,還夢什麼。」
說得也在理,可浮雲卿心裡那陣惆悵一直盤旋,消散不去。
「我是夢人家,可人家不知夢裡有沒有我。」
「你試探試探不就好嘍。」
「試探?」浮雲卿滿頭霧水。
榮緩緩說是,「我給你出一招。今晚睡前,你別點這安神香。明日你早些時候起來,去他那處,多創造幾個相處的時機。你呢,把話頭往找駙馬的事上引,看看他反應如何。男人嚜,若是心愛的女人在他面前提旁的男人,總得起個什麼反應。他若是在意你,自不會如平常那般冷靜。」
浮雲卿聽及,忽地打起退堂鼓。
「我先前也試探過呀,可他的反應不明不白的。有時我覺著,我們心意是相通的。有時我又覺著,我倆中間,隔著邁不過去的天塹。」浮雲卿回想著先前種種相處,悵然道:「我自覺已經夠主動了。像你從前說的,有意無意地肌膚接觸,牽手摟腰,甚至撒嬌示弱,我都試過的。可他並沒有明顯的回應。」
「說不定你那是偏見呢。你又怎知,人家沒有偷摸主動過呢。你聽我的,明日突擊,看看他到底有甚反應。」
浮雲卿又問:「那我怎麼試探?直接去屋裡找他,會不會顯得不矜持?」
榮緩緩說她不懂,「話本子裡說,這叫欲擒故縱。情.愛里,看似主動實則被動,看似毫無波瀾實則驚濤駭浪。你是公主,這位不行,還有下位,還怕找不到中意的駙馬?」
浮雲卿說在理,「只是緩緩你也沒嘗過情愛的滋味,怎的這麼懂?」
這下換榮緩緩愣在原地。
末了高深莫測地說:「我在寫話本子,也遇見了個中意的,故而……」
浮雲卿忙搭腔說我懂,我懂。本想再套些話,卻被緩緩搪塞過去,只得作罷。
春日常有綿綿細雨,溫暖的氣息里夾帶著幾分潮濕。及至初夏,風裡雲里,燥熱悸動的氣息撲面而來。
浮雲卿出門尋人,那廂敬亭頤也與卓暘前後離了府。
端午氣息濃厚肅重,滿庭艾草熏得卓暘頭暈眼花。
「你把我叫到藥園是作甚?」卓暘覷著眼前漫山遍野的草藥,不耐問道。
京城名秋山上有家藥園,先前敬亭頤將這藥園買下,從此商議什麼事情,便約在此。
敬亭頤站在花廊下,良久轉身,將一個匣盒扔到卓暘腳邊。
這個匣盒,卓暘再熟悉不過,正是他從大夫那處取來的物件。
卓暘彎腰將匣盒撿起,「原來為了這盒香。你不捨得動手,那我來動。怎麼,心疼了?」
敬亭頤額間青筋乍然顯露,低聲斥道:「愚蠢。香里下毒,妄想毒害公主。但凡有點腦子,都不會做這般愚蠢的事。」
卓暘冷笑回道:「那不然呢。你有心,自己調好香,又叫我去大夫那裡尋來香。約莫是想著,公主喜歡哪個,你便送上哪個。我在大夫調的香里加了一味料,結果那香才燃了兩日,你便發覺出其中怪異之處,替換成解毒的香。我下的毒,並不要命,卻會使人日漸嗜睡,終至痴傻。我沒殺她,已經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了她一馬。」
卓暘嘴裡吐出的每個字,都狠狠扎在敬亭頤的心頭上。
他的公主,因為幼時被毒害,落下了反應遲緩,讀書不精的病根。
如今,因為新毒,差點長睡不起,瘋瘋傻傻。
「你的香才燃了兩日,卻叫她一月嗜睡。」敬亭頤心疼不堪,又滿心自責,不知道怎麼彌補她才好。
「卓暘,這是最後一次。」他道,「沒人能傷她半分。你也不行。」
「行,今日往後,我再不碰她。」卓暘睞眼暗自神傷的敬亭頤,低聲威脅道:「只是別因兒女情長,誤了我們的宏圖大業。」
卓暘不知,敬亭頤心裡,向來有兩件宏圖大業。
兩件同樣不得見天光。
其中一件是,做公主的駙馬,做浮雲卿的郎君。
而今眼見這件實現在即,他的公主已經動心,他怎麼捨得將她推開。
他無數次告訴自己,不能操之過急。要完美隱藏自己的情意,隱藏到她琢磨不透他的心。
他愛得卑微,可卻貪婪她的給予到了病態的地步。
敬亭頤抬起手腕,垂眸看著那道長長的傷口。
他殺過許多人,歸府前,要虔誠沐浴多次,挑選好聞清淡的草藥,圍在身邊,直到衣襟染上浮雲卿喜愛的那股氣息。
這道傷口,由他自己劃開。骨合肉生,之後這處會化成一道紅痕,與指腹的紅點相交映。
在他身上,每道能引起浮雲卿情緒波瀾的傷疤,都不會消散。傷疤與他卑微的愛永存。
他要浮雲卿記得他因她而疼痛的模樣。然後,飛蛾撲火般地,愛上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