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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二十:咬住

2024-11-16 12:02:55 作者: 浮玉山前
  四月初八,浴佛日。

  州橋人影憧憧,下橋後車馬駢闐,擠擠搡搡。

  春光明媚,浮雲卿一襲銀紅衫子漢白裙,帷帽蓋著臉,走得頗為艱難。

  她往前乜一眼,高高低低的人頭錯落涌動,遮擋大半春景。遙遙聽見相國寺厚重的鐘聲,可她卻無法迅疾走近,這是件很磨心性的事。

  浮雲卿仰頭望天,兀自嘆氣道:「早知今日摩肩接踵,那日就不該答應姐姐去看三哥。往年浴佛日,我都是與素妝阿姊和緩緩在一起過的。我們仨常到橋東老趙牙牌館裡,搓一桌牌,一晌就這麼消磨過去,並不覺著難熬。」

  身側敬亭頤輕笑應和道:「若您真不願去,其實也能回去。不過甫一回去,便要被卓暘罰跑圈了。」

  今日教習課程排的滿。卯時晨讀,上晌與下晌皆是在打太極拳,晚間跑圈,之後再溫習一個時辰的辭賦。

  浮雲卿借癸水之由,要求歇上半刻。先學的是入門十六式太極,腿腳幾乎不用怎麼動。縱是來了癸水,打太極也不至於打到身傷。

  卓暘雖不解,卻老實地給她放了半刻假。若知道她趁著休假,悄摸竄逃出去,約莫要氣得罰她跑數圈再數圈。

  浮雲卿悚然聳肩,「你瞧你,我不過隨口一說,哪至於再折返回去。」

  一面扯著敬亭頤的衣袖往自個兒身旁拉。

  覷見他眸里的疑惑,勾唇道:「人來人去,擠得慌。與其被別人擠來擠去,不如跟我擠擠,省得走散。」

  敬亭頤不曾想她的話會說得這般直白大膽。

  似是那日從慈元殿回來後,她待自己便與先前大為不同。

  恍似掙脫出試探警惕的桎梏,待他頗是真誠。

  敬亭頤能感受到,他成了浮雲卿心裡的「自己人」,可他又與那幾位婆子女使不同。

  因為浮雲卿不會壞心眼地調.戲她們,但會用幾句曖昧含糊的話,幾道有意無意觸碰的動作,反反覆覆地試探他。

  反反覆覆地磨著他,直到他持著書卷敲下她天馬行空的腦袋瓜,笑眼斥句胡鬧,她才肯收斂些。

  

  然而一場調.戲過後,她倒澹然平靜,他卻心癢不堪。

  敬亭頤挪著腳步,果真往浮雲卿身邊湊了些。

  通衢長道不止是匯聚著車馬人流,更是有數不盡的攤子架在道路兩邊。

  吆喝聲,腳步聲,駿馬嘶鳴聲,馬車轆轆聲,嘈雜不堪,充斥耳鼓。

  浮雲卿的眉眼皺巴著,她復而拽著敬亭頤的衣袖,安慰道:「敬先生,你要是覺著身子不舒服,那我們就立刻調頭回去。雖說出去一趟不易,可跟你的身子比起來,那些都是小事。」

  敬亭頤沒聽清,隔著半透的帷帽,他只睞見浮雲卿的唇瓣張張合合。他輕輕彎腰,側首問說了什麼。

  「我說。」浮雲卿抬聲道:「你身子孱弱,要是不舒服就跟我說!美景三哥都比不上你健健康康。」

  敬亭頤眸里閃過錯愕,問道:「我在您心裡,竟是弱不禁風的形象麼?」

  前幾年,他確實生了場大病,落了個治不好還常復發的病根。可也沒落魄到,走兩步路,骨頭就散架的地步。

  浮雲卿點點頭,忽覺身邊氣息冷冽瘮人,又忙搖搖頭,「沒有啊,有誰說先生弱不禁風麼,你只管告訴我,我給你撐腰出氣。」

  男郎嚜,都是要面子的。

  面子精,面子怪。浮雲卿腹誹一陣,再一抬眸,竟踅進了相國寺。

  城裡十大齋院都會在這日辦浴佛齋會,撐起大棚,煎香藥湯水,贈給來往遊客,稱之浴佛水。

  此時仍有人掃墓,齋會也會招攬幾家名聲大的店鋪,在棚邊擺攤,低價販賣飴糖與麥粥。

  這些招攬過來的店鋪,要拿出一筆可觀的香火錢給寺院主持。年復一年,生意來往密切,漸漸攢出修繕寺院的錢。

  相國寺先後修繕數次,是京里最宏偉寬敞的一家寺院。

  先至正殿,邁過月台踅足八角琉璃殿,走遊廊穿過藏經殿,便到了後院。

  浮倈興許在後院念著經,畢竟他是半路出家的野僧,沒有資歷能在人面露面講學。

  浮雲卿拽著敬亭頤靈活地躲過人群,卻站在月台前犯了難。

  那月台有半人高,四周圍著白玉護欄,明顯是防著似浮雲卿這樣要扒月台走小道的人。

  「敬先生,你去旁邊踅摸踅摸,掇條杌子來最好。不然還得抻胳膊拉腿地爬過去,不體面。」

  敬亭頤失笑,「原來您也知道這樣不體面。」

  浮雲卿說他行事死板,「走小道人少路短,沒有比這段更便捷的路了。不是想早點見三哥,早點回去嚜。」

  言訖,卻見敬亭頤一動不動,靜靜立在身前,緊盯著自己。

  「怎麼不去?」浮雲卿話裡帶著慍氣,嘴角都耷拉下來。

  敬亭頤說不要著急,「我有個比掇條杌子更好的辦法,不知公主願不願……」

  「願意,當然願意!」

  浮雲卿打斷他的話,「別管什麼辦法,上月台是最要緊的。」

  「那好。」

  話音甫落,敬亭頤貼在身側的手臂終於動了動,他站在浮雲卿面前,兩人身子貼得極近。若不是有頂帷帽隔著,約莫要額頭貼著額頭,鼻子貼著鼻子那般親近。

  趁浮雲卿一頭霧水,敬亭頤握著她的腰,輕快地托起她的身子,將她穩穩地架到月台上。

  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再恍過神,敬亭頤卻站在她身邊,欹著廊柱,朝她歪了歪頭。

  浮雲卿登時瞪大了雙眸,「敬先生,你是怎麼上來的?」

  他那文弱的身子,倒也能輕輕鬆鬆地把她提溜起來麼。

  「跳上來的。」

  「什麼時候?」

  「就在剛剛。」敬亭頤瞧她這懵懂模樣,忍俊不禁。

  浮雲卿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倏地想及三月,那時他也是抱著她上的金車。他遠沒有自己想得那般文弱。

  琉璃瓦,迎風鈴。

  八角琉璃殿比正殿安靜不少,殿裡只站著寥寥幾位僧陀,圍成圈沉聲討論著什麼。

  浮雲卿做賊似的貼著木窗,不過是在說待會要講什麼經,念什麼咒,霎是無趣。

  側過身,朝敬亭頤耳語道:「咱們走罷。」

  行至藏經殿,透過半開的窗往裡望見,有座巨大的金鐘垂在殿中。

  浮雲卿隔著敬亭頤寬大的衣袖,戳了下他的小臂,示意他往裡面看。

  「平時頭陀敲梆子聲都能傳到幾條巷外,若是敲一下這座金鐘,莫不是整個京城,大街小巷,都能聽得見?」

  敬亭頤頷首說是,「先前聽人提過,相國寺內有一金鐘,清秋霜天之際,鐘聲傳得最遠。今年清秋,我陪公主一起聽鐘聲。」

  他望向浮雲卿的那雙眸,清澈浄泚,滿滿載著小小的一個她。

  清秋霜天,相國撞鐘,登高望遠。敬亭頤恍惚覺著自己像那沉寂已久的鐘,而她便是能敲響自己內殼的鐘捶。

  兩人一句一句地搭著話,不覺便走進後院。

  後院是僧陀的住所,院內有水井,菜園,閒適自在。

  浮雲卿拉來一個小僧陀,問道:「你可知無爭長老在哪兒?可能帶我去找他?」

  小僧陀睃著眼前兩位客人,想是皇家的人。

  畢竟沒有幾個平民百姓會知道康王浮倈的僧號。

  「哎唷,兩位來得不巧。無爭長老剛剛被主持叫走,說是要交代他一些齋戒的事,約莫還得在主持那邊待上小半晌。」

  浮雲卿說那好,「他住在哪兒?我與他相熟,到他住處等著就成。」

  小僧陀本想搖頭說不好。後院一幫僧人,眼前這一男一女,想是一對情人,驀地到人家屋裡去,相當冒昧。

  可轉念一想,一男一女,與浮倈是熟人。

  那麼這兩位,要麼是公主皇子,要麼是公主駙馬。

  小僧陀後怕不已,一時拒絕的話再說不出口,支支吾吾地帶著兩人到無爭住的那間屋。

  「就是這裡。」小僧陀指著一間簡陋的草屋,道:「二位進去稍等片刻,我這就告訴無爭長老,有人找他。」

  草屋破敗飄搖,浮雲卿倏地想起那首詩。

  「住在這裡,但凡颳風下雨,三哥他就得念一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敬亭頤輕笑一聲,剛推開屋門,就見浮雲卿靈活地鑽進屋裡。

  「噯,慢點。」

  哪知屋門剛合上,就聽及「刺啦」一聲。

  「老天,我新做好的裙!」

  浮雲卿驚呼著,頗為心疼地提著衣裙。

  原來她裙擺右側,被屋門後放著的一堆柴火給劃了一個長口子。

  「三哥怎麼想的,往屋後堆倒刺的木材。」浮雲卿蹙眉抱怨道。

  「還沒見到人,就破了相。」她滿目僝僽,興致削減大半。胡亂摘下帷帽往矮桌上一扔,動作粗魯,精心打理的鬢髮也被她拽得顯亂。

  敬亭頤亦是心疼,只是光心疼可解決不了這齣洋相。

  他往屋裡轉了圈,瞧見方桌上放著一筐針線,忙提到浮雲卿面前,安慰道:「不要慌,辦法總比困難多。這裡有針線,正有一股線與您的裙色相同。您若不介意,我可以給您縫好。」

  浮雲卿不可置信,「你……你還會縫衣服麼。」

  睞及敬亭頤滿臉自信,她卻罕見地嘆了口氣。

  「罷了,縫好也會被三哥看出來。他眼尖得很,若瞧見我的裙擺縫過,指不定還要笑我越過越寒磣呢。」

  「我想試試。」敬亭頤蹲在浮雲卿腳邊,抬頭仰望她。

  「您信臣一次。臣的手藝,不會讓您失望的。」

  鬼使神差的,浮雲卿點了點頭。

  只是屋裡太暗,兩人踅至屋外。

  浮雲卿坐在樹蔭底的石墩子上,垂眸看著敬亭頤精準地把線穿進針孔里,又熟稔地給線打好結。

  「不用戴頂針麼?之前麥婆子也給我縫過衣裳,都是戴著頂針的。」

  「不用。」敬亭頤笑道,「不過您嘴裡得含根筷子。」

  「為什麼?」浮雲卿滿心不解,「何況我去哪兒給你找來根筷子。」

  敬亭頤將那處裂口子的裙擺展開,比劃一番,準備下手。

  他抬眸,看到的是一張不諳世事的臉,單純天真的眸。

  「活人身上不縫衣服。」敬亭頤盯著浮雲卿的眸子,說道。

  「筷子確實無處可找,但您可以取下一根篦子給我。」

  「前言不搭後語。」儘管這樣說,可浮雲卿仍聽話地摘下青鬢里的篦子,遞到敬亭頤手裡。

  卻見他握著篦子,遞到自己眼前。

  「咬住。」敬亭頤說道。

  這聲沉重沙啞。浮雲卿眼神躲閃,她瞥見敬亭頤的眼帶著不可名狀的欲,那欲能淹了她。

  「奇怪的習俗。」

  她往前傾身,低下頭,一下咬住那根堅硬的篦子。

  「真聽話。」

  這句誇讚聽得浮雲卿臉紅。

  敬亭頤是個文雅矜貴的人,哪怕現下他半跪在地,縫著衣裙,他依舊矜貴,仿佛捧著世間最稀有的珍寶,一下一下地摩挲撫.慰。

  春光乍泄,樹影婆娑,有叢灌木恰好把敬亭頤的身形遮擋得全。

  自浮倈這方望去,只能看到他的妹妹,浮雲卿坐在石墩子上,鬢邊髮絲微亂,臉頰泛紅,眼神飄忽,嘴裡噙著一根來路不明的篦子。而她下身衣襟稍顯凌亂,裙褶不時翻動。

  她的裙下,一定有個人!

  浮倈心底升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怒意,手裡的佛珠被捏得咯咯作響。

  是誰,是誰。他良善的妹妹,被誰糟蹋至此!

  「你們在做什麼!」

  (本章完)

  作者說:癸水:女子月經,而非葵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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