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光淨泚,波光粼粼。倏地一尾光束射在水面,穿過細箴竹簾,折散進浮雲卿的眸里。
「哎唷,忘去看麥婆子嘍。」浮雲卿騰地起身,一面搭起胳膊叫女使更衣,一面小聲嘟囔著什麼話。
尾犯耳朵尖,零零散散地辨出幾個詞。
「不主動」,「差點忘了」,「別埋怨我」。
僕從生病,向來只有主家來看望的份兒;主家不來,僕從也不能說什麼。哪有僕從主動邀請主家,說「看看我病得多嚴重」的道理。
只是浮雲卿心底把麥婆子當親人看待,她怨麥婆子生病後不吭不響地把自個兒鎖在一方小屋裡。
尾犯從一甌花簇里,挑出一朵最嫩的花,輕輕撳在浮雲卿鬢邊。
「婆子不會怨您的,您肯去瞧瞧她,她的精氣神立馬能提上去幾分。」
比及踅至小院,苦澀的藥氣撲鼻而來。
浮雲卿緊緊掐著帕,被嗆得直咳,板直的腰越咳越彎,差一根弦就能切斷。
「藥湯的味兒這麼重麼,人還沒喝,估計就被嗆得不輕。」
女使本來堆在藥爐旁,手裡攥著青篦扇,細細的火花四處亂竄。瞧見浮雲卿身影近了,忙把扇反一面,簇在她身旁扇風。
「公主,您沒事罷?」
浮雲卿睃一圈眼,這幾位不是平日在她跟前伺候的那波人。面不甚熟,也不算生。想及是原先在禪婆子身邊伺候的人,現下調在麥婆子身邊供養。
「我來看看麥婆子,藥湯我給她端過去就行。」
說罷便將人稀里糊塗地趕走,端著托盤進屋。
屋裡藥氣沖天,浮雲卿甚至覺著,眼裡火辣辣的,辣得幾欲要眯成一條縫。
麥婆子半躺在床上,一根木簪挽著發,臉色蒼白。她剛掙扎著坐起來,以為是外面的女使端藥來了,誰知來人竟是她心心念念的公主。
「哎唷,哎唷,您怎麼來了。」
浮雲卿忙揮手,「別動,躺著就好。」
拿湯匙的手已經舉起,浮雲卿原想學著餵人,未曾想麥婆子一把奪過外緣發燙的碗,將藥湯一飲而盡。
待浮雲卿想搵帕時,麥婆子又提早用帕子擦了嘴。她怕浮雲卿搶在自己前面,擦嘴的動作隨意粗暴。原本泛白的唇瓣被摩得起紅,腫起一般。
「這些小事,公主不必動手去做。您就是心軟善良的主,今日病的是奴家,奴家給攔下了。那明日呢。明日來個萍水相逢的人,公主也照顧他麼?您是公主,要有公主的架子。」
「是,婆子說的是。」扶著人倚好後,浮雲卿不禁嘆了口氣。
「婆子沒病時就愛嘮叨,我還想著,你能消停幾日呢。」浮雲卿歇在床邊,低頭絞帕子。
女孩說的是抱怨話,可語調是輕快的。麥婆子清楚,這是在撒嬌呢。
想及此處,目光柔軟下來,語氣也稍顯鄭重:「公主在我心裡,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可您的確在長大,有些事,反覆地說,也是怕日後您嫁……」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浮雲卿訕笑著打斷她的話。
成婚遠在天邊,她找不到想要的駙馬,也沒找駙馬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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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顧無言,睞見麥婆子滿臉僝僽,浮雲卿認命地唉聲回應,「我心裡都清楚的。往後保準會長一千個心眼,不濫用好心。」
說著羞赧地抿起嘴,「能叫我情願端茶倒水的,現下還只有婆子一人。」
麥婆子被她的奉承話逗笑,脫口道:「那賢妃娘子呢?」
言訖,見浮雲卿的臉色變了變,後知後覺地領會到說了錯話,忙朝著地面呸呸幾聲,頗為心虛。
一個是親生的娘,一個是拉扯小孩到大的奶娘。麥婆子心裡跟明鏡般,她跟李賢妃是比不得的。
哪哪都比不得,可心裡還是憋著股氣,一下沒捱得住,放肆的話如野馬脫韁,不過腦就說了出去。
浮雲卿喉頭上下動著,話音些許乾澀,「婆子,你與姐姐是不一樣的,可也是一樣的。你病糊塗了,這話我只當從沒聽到過。」
「再好好歇幾日罷,起碼得歇到清明後。禪婆子都操著心呢,你不要慌。」
麥婆子能說什麼。剛點了點頭,揉揉眼的功夫,床邊的人影就走到了門前。
「噢,還有,明日是寒食,灶爐得熄火。」浮雲卿忽地回頭,綻開笑顏。
「沒事呀,婆子的藥照樣是熱的,病人可不能觸冷。且放心,不會有人敢掀我的面子出去告狀的。」說罷,食指豎起,放在唇邊,輕輕「噓」了聲。
眼睜睜看著戶牖擴開,合上。踅來一卷涼風,颳得麥婆子頭皮生疼。
*
珍饈閣。
剛一撥弄開垂落的竹簾,松松飽覷幾眼,睫羽便不聽使喚地顫起。
兩位男郎並肩而立,恭敬地站在案桌旁。佳肴碟上的縷縷熱氣順著鳳向,全傾倒在立人的一方。裊裊淡煙,把閣樓襯得像不真切的仙境。
檐下鈴被紅穗圍著,發不出清脆的響聲。一箴一箴的帘子錯落交映,遮掩著浮雲卿的身影,鶯黃衫子退紅裙,靜靜擺在那裡,不曾晃動過。
偏偏,敬亭頤稍稍抬起下頜,分散的目光霎時凝聚。
他與卓暘一道叉手行禮,「問公主殿下安。」
藏匿在簾後的身影輕微晃動了下。
浮雲卿抄著手,衫下指節交錯,不迭摩挲。
再四處瞧瞧,噢,原來禪婆子也在場。
她的眼珠成了精怪,還能自主忽視人。
「是奴家把二位先生領過來的。」禪婆子搭腔道:「您去看望麥婆子,那廂敬先生就歸了府。這大晌午的,奴家猜您會把兩位叫來一同用膳,於是自個兒拿了主意,提前將人帶到珍饈閣,省得等下費事跑一趟。」
聽罷解釋,浮雲卿才示意女使把面前的重重帘子捲起,輕快地邁步過去。
禪婆子確實猜中了她的心思,她也能領會到婆子其中的用意。
站著不動,非得擺擺譜,是她心底某股歪念作惡。
倘若先前也似眼下這般善解人意,和和氣氣,還有甚壞事會發生?
腹誹一陣,待看清敬亭頤溫柔的眉眼後,自個兒的眼角也彎了彎。
「坐罷。我一人吃一大桌菜,能吃掉多少?剩下些菜,溫了又溫,吃不完的就倒掉,白白浪費。你倆就幫襯著吃,挑泔水的老漢也輕鬆些。」
說著正想端起筷著,就見卓暘猛地往後一退,行了更大的禮。
「臣萬萬不敢與公主同席,還請公主收回成命!」
禪婆子也是一驚,吊梢眼乜著,搞不清眼前形勢。
卓暘古板正經地作揖,言辭激烈強勢。可與他同為夫子的敬亭頤,已然坐在了浮雲卿左側。此刻,坐下的兩人都歪著頭,對這貿然而來的動作表示不解。
浮雲卿尷尬地輕笑出聲,默默拿起筷著,仿佛拿了個增添說話底氣的武器。
「公主府不是被條條框框封禁的地方。卓先生監督我的功課,是師長。遠道而來,是府里的貴客。公主每日食幾菜幾湯,是國朝定好的規矩,是必須遵守的禮。我一個人的胃口是有量的,可加幾雙筷著便能減少浪費,於情於理,我都能邀先生與我同席,先生也能與我同席。」
浮雲卿見他不為所動,身子不自主地往敬亭頤身側傾了傾。
「卓先生你看,敬先生也坐下了呀。這不是無禮之事。」
搬出敬亭頤,卓暘回絕的聲音戛然而止。
禪婆子見場面尚在僵持,想及先前與公主鬧了回不愉快,那今日給她解解局,就相當於將功補過了罷。
於是輕咳幾聲,「卓先生,我家公主一番好意,你還是莫要拒絕為好。」
浮雲卿接腔說是呀,「明日起便要吃棗錮,喝麥粥。府里還備了許多凍姜豉,都是冷食,吃得頻繁,身子也受不了。趁著還能吃熱食的時候趕緊多吃幾口,別管是誰桌上的,吃得盡興要緊。」
話語條條有理,找不出一分差錯。
圓桌正好能坐下四人,而今三缺一,浮雲卿揣度一番,開口道:「禪婆子不如也坐過來。你總是伺候完我,才慢吞吞地去屋裡去吃飯。明兒寒食,不如破次例?」
浮雲卿眸里滿是真誠,縱是素來快刀斬亂麻的禪婆子也慌了神。
「不行,不能,不合禮。」禪婆子回道。
她是仆,縱使主家寬容,她也不能逾矩半寸。
所幸浮雲卿興致好,並未同人計較。
誠如她先前所勸,兩位男郎一摻進飯局,剩菜的確少了些。
人影幢幢,倏爾聚,倏爾散。女使把菜碟穩穩放在紅木托盤上,遞嬗走遠。
滿瓮山泉水曬得發暖,表面薄薄的一層依舊透著不可撬動的冷冽,可強勁的暖流早已滲透罅隙,向更深處蔓延。
「暗自滲透是最可怖的事。今日公主邀請你我同席飲食,那明日呢,後日呢。」
卓暘抱手,靠牆站著。覷了覷敬亭頤,見他氣定神閒地焚香持卷,恍若什麼事都未曾發生。
若真沒發生便好了,也不至於一個氣得像要爆的球,一個癟得像漏風的窗。
卓暘垂著眼睫,「自打那事後,我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
「你心裡還有……」
「還有什麼?」
敬亭頤淡然抬眸,問道。
他褪去了那身溫潤骨,眉目是化不開凍的霜雪,比寒冬臘月里的冰凌更冷。
「公主要你做,那做便是。」
敬亭頤挑起香著,搗松玉爐里的香灰,反反覆覆,攪了又攪。
卓暘冷笑,不以為然,「縱使公主句句在理,可你也不能開了與她同席的頭。國朝是講求尊師敬長,守禮講禮,可又有講:男,凡非親非駙馬者,不得與公主同席。」
頓了頓,又稍帶質疑地問:「你是要做駙馬麼?」
(本章完)
作者說:小浮云:我是不會輕易對別人好的。
夫子:那我呢。
小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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