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朝娘子家及笄前,爹娘常給起迭字小名,待及笄後再起個上得台面的正經名。
當年榮母分娩時,用光了力氣,扣著被衾無力地喊:「容我緩緩,容我緩緩。」
「緩緩」二字,便由此得來。
緩緩說要容她緩緩,頗有輕諧之意。
浮雲卿知她每每緊張便會說這句,一時也不急,拉著人進大三門。
花架上的金剛鸚鵡小眼珠提溜一轉,見客人來這處走走逛逛,嘰嘰喳喳地開口:「客人,買罷!買罷!」
倘若客人搖頭走遠,這鸚鵡便大為不滿,泄下一泡污穢,在主家氣憤的怒罵聲中咯咯嘲笑。
浮雲卿恰與鸚鵡打了個照面,忙雙手合十:「貴家饒過!貴家饒過!」
說罷趕忙貓著腰,拉緊榮緩緩走遠,「現下緩過來了麼?」
榮緩緩頷首,走到人少的地方,小聲開口:「我只與那小官人有一面之緣。那人肚子鼓鼓,臉蛋圓圓,臉上沒一處出彩的地方。眼睛狹長窄小,鼻塌唇厚,闊面大耳,實在不出眾。何況他又與素妝阿姊一般高,便讓我覺著他高攀……」
背後議論人家小兩口的事總是不該的。榮緩緩說罷,臉頰微紅,羞赧抿唇。
丑不醜,美不美的,全憑比較。
浮雲卿長在禁中,禁中是個什麼地兒?那是沒醜人的地兒。宮婢與小黃門都要五官端正,禁衛軍身姿高大,孔武有力,後宮各閣娘子貌比花嬌。浮雲卿長這麼大,就沒見過醜人。
貴胄世家亦是如此。
眼下聽及榮緩緩這番描述的話,浮雲卿心裡拔涼。
「到底還是她的事,我們不好置喙。等我處理完府里的雜事,再約她出來好好說說。」
這個話頭不再多言。
娘子家出去一趟不易。暨至相國寺,浮雲卿扯著榮緩緩繞進後院,想尋尋她三哥。
「小六,長老會出來見我們麼?」榮緩緩隨她貓腰躲在假山,小聲問道。
浮雲卿說不知。方才三哥披著袈裟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而過,然真做等待時,卻再也看不見人影。
「走罷,眼下不是時候。不急於一時。」
比及四月初八浴佛節,寺院大辦齋會,自然有機會相遇。
再見施素妝時,已是月明星稀。仨人圍著相國寺走上半圈,便多覺無趣,忙說改日再聚。
*
戌時,公主府。
月如瑩盤,銀齏沫子似的月光鋪成一張絲滑綢錦。
敬亭頤解下攀膊,叫女使把膳食端至珍饈閣。
一身炊火氣,敬亭頤掃掃袖,繞進院裡換了身乾淨衣裳。
簌簌竹影搖曳,瘦削的身姿被涼風吹得更薄。
隱忍的咳嗽聲被風吹散,敬亭頤剪掉桕燭,甫一出院,就睞見禪婆子靠牆堵著路。
禪婆子沒提燈,一半身子藏匿在黑魆魆的夜裡,一半身子則立在月明地下。活生生的人被割裂成兩幅模樣,半扇人面,半顆鬼心。
睃見敬亭頤邁過石檻,禪婆子冷言道:「別當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敬某沒什麼心思。」
「你接近公主,有何居心?」
「敬某從未做過僭越之事。官家任我為公主夫子,我便只會是公主夫子。」
敬亭頤神色澹然,聲音依舊清朗。然仔細聽,便能辨出其中不易察覺的對抗意味。
他的眸子比黑夜還濃,莫名叫禪婆子心裡發毛。
他確實沒做過僭越之事。主動的事情,都是浮雲卿在做。
禪婆子沒攔人,眼睜睜看著那道身影走近,走過,走遠。
他邁步又輕又大,脊背比豎杆還直,清冷倔強。
「公主是賢妃娘子的公主。」
禪婆子嘟囔一句。言訖,覷了覷那進略顯寒酸的院子。
院裡只有一顆歪脖子松樹與數從綠竹。屋門緊閉,毫無人氣。
這樣靜寂的院,這樣捉摸不透的人,從來不屬於公主府。可這些偏偏存在,還愈發厲害地往府里紮根。
禪婆子知道,愈是任由這些野蠻生長,愈是後患無窮。
那廂浮雲卿竄進了珍饈閣,猛地深吸口氣,似要把這飯香吸進心裡。
她對敬亭頤笑了笑,「今日的膳食也是敬先生做的麼?」
敬亭頤說是,「手癢,一時興起,便趁著勁頭還在,做了些菜。」
他承認自己的貿然,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道:「公主會怪罪臣麼?」
浮雲卿一愣,她那榆木腦袋哪裡能想到這處去。赧然地嘿嘿一笑,硬拉著敬亭頤坐到身旁。甚至不顧一旁女使的阻攔,動筷後,先給他夾了片炙羊肉。
「先生辛苦啦。我感謝還來不及呢,又怎麼會怪罪你呢。」
甫一落筷,一旁候著周不乙便有意無意地哼哼幾聲。
他這一哼,倒是提醒了浮雲卿。
「先生廚藝甚好。不過我想,往後,就不要再進出小廚房了罷。燒火做飯畢竟是廚子該盡的本分,先生也不是專程來府里做飯的。」
話音一落,敬亭頤的笑可見地僵在了臉上。
敬亭頤心裡瞭然,然面上卻怎麼也掩不住落寞。
「臣聽公主的,是臣僭越了。臣不該把府邸當成家,不該生了照顧家人那種……不該有的心思。」
他沒動筷,那片炙羊肉安靜地躺在碟上,剛開始還冒著騰騰熱氣,而今卻涼得徹底。孤零零的,和敬亭頤一樣。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浮雲卿連連擺手。
她正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便見敬亭頤兀自站起身來,作揖行禮。
「臣失態,是臣之錯。臣先告……」
「退」字還沒說完,一道柔軟的觸感倏地降臨。
腦子些許延宕,片刻後,敬亭頤方反應過來。
浮雲卿的手緊緊撳著他袒露在外的手腕,肌膚相貼。她托起他的手腕緩緩上提,一帶拽直他的腰。
女孩的指腹暖熱光滑,無意划過他腕處蜿蜒的靜脈血管,隨著他直起身,指腹也跟著划過幾道不算飽滿的圓圈。
女孩抬起頭仰望他,虔誠認真。
想及先前誰曾說過,握手言和。
浮雲卿噯一聲,抬起手,靈活地鑽進敬亭頤交叉的雙手,輕輕一碰,緊閉的雙手便鬆懈開來。
她牽起敬亭頤的手,輕輕晃了晃。
「握手言和呀。」
敬亭頤沒有立場,也沒有勇氣去拒絕女孩的貼近。
浮雲卿勾起唇,聲音嬌俏:「膳食誰都可以做,我不在乎這些。可讀書這件事,只能我和敬先生做。」
「我的心思,先生明白麼?」
她的話語繾綣,似瘋長的藤蘿纏在耳邊,一句句地訴說世間最動聽的情話。
恍惚,敬亭頤以為,他們是被祝福的眷侶。
然下一瞬,他便將手飛快地從她手裡抽離出來。
他再次行禮,「臣有事,先行告退。」
他怕再多待半刻,心裡那堵萬仞城牆會傾然崩塌。
吃慣了甜,向來便會忘了苦。
甜只給公主便好。
(本章完)
作者說:小浮云:還有一件事,只能你和我做。(瘋狂暗示)
夫子:臣聽不懂。(微笑)
小浮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