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姐姐終於安然無恙, 且向來是家中主心骨的母親也回來了,何月茗的理智稍稍回攏,心頭卻是大恨, 他憤然轉身,一拳打在身後男人的眼窩之上。
「啊!」男人吃痛,他剛才一心要將小子扒拉開,而且小子一心只想留住他姐姐,便沒有任何防備。絲毫沒有想到這小子真是生了顆好膽, 還敢動手打人!「你這小畜生!」
他揚起拳頭,作勢要打,何月茗卻跑到母親身邊。陳巧娘也毫不猶豫地將兒子護在身後, 怒目而視:「你們是什麼人!光天化日之下就到我們小老百姓門口欺負人, 這天下沒有王法了嗎!」
她雖是一身普通農婦打扮,質問這話時卻氣勢洶洶,要打人的男子猛然住步,下意識地不敢再走近。
身後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算了, 他只好用僅剩的,完好的那隻眼睛狠狠瞪了一眼藏在婦人身後的小子,回頭與同伴站在一起。
幾名壯漢聚集在一處, 面面相覷, 忽然那個原先制止要打人的, 一派領頭姿態的道:「你是他們的什麼人!」
「我是他們的娘!」陳巧娘毫不畏懼地回答。
「這麼說,你就是何曾光的婆娘了?」領頭的挑了下眉,卻笑了。
陳巧娘心底划過一絲不詳的預感:「你們是來找何曾光的?」
領頭人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 輕蔑地丟到母子三人面前, 不懷好意道:「何曾光在我們興隆賭坊欠了三百文, 他簽過契約書,三天之內還不上錢,就用他的女兒何月香抵債。我們這是按規矩辦事,就算縣尊大老爺親自來,也沒得商量,這就是王法。」
陳巧娘的臉唰地一下就白了,她不敢置信地撿起那張紙,雙手顫得厲害,明明大字不識一個,卻不死心地盯著那張紙瞧個不停。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孩子他爹,不可能這麼沒良心啊!」她哭喊著道:「阿香是我們的親生女兒!阿茗你快看看,你快看看這上面寫得是不是他們說的,他們是不是拍花子來騙人的!」
何月茗目不斜視,雙眼又紅了起來,緊緊抿著唇,瞪著一眾壯漢,一言不發。
何月香捂著臉,早已泣不成聲。
「行了。」領頭的那個老神在在道:「看開點吧嬸子,兄弟們幹這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進了那處的男人,有幾個是有良心的?真說起來,他這回賣的只是女兒,也算是有良心的了。有那真沒良心的,連婆娘兒子都能賣呢。好了,天不早了,讓你女兒跟我們走吧。乖乖聽話,還能少吃點苦頭。」
話音剛落,何月茗攔在姐姐身前,怒道:「他欠你們多少銀子,讓他賣身還債啊,為奴還是為仆,當牛還是做馬都隨你們!我姐姐做錯了什麼!」
「喲,小子心還挺狠。」領頭人和身邊的兄弟交換了個眼色,除了被何月茗一拳打中眼窩留下黑眼圈的還在瞪著他,其餘人都笑了起來。
「可惜啊,他是你爹,是一家之主,他就是能賣你們。欠的本是一百文,算上利息一共三百文。你要是能拿得出錢來,我們這就銷帳走人。要是拿不出來……勸你們識點相。」
何月茗緊咬著下唇,血都咬出來了。耳邊是母親和姐姐的哭喊和啜泣,他恨,恨自己有這樣好吃懶做又混不吝的父親!也恨此時弱小無力的自己!
若是他有位勤快又顧家的父親,若是他如今已長大成人,若是他已出人頭地,怎還會讓家人受這樣的委屈!
見狀,領頭人也沒耐心等他們想通,揚了揚下巴,示意兄弟們動手。
何月茗的視線落在他腰間藍色錢袋上,忽地靈光一閃。「我有錢!」
他飛快地跑到父母屋中,很快就在父親的枕頭下,取出那個藍色袋子,將裡頭的錢數出來一百文,剩下的就拿出來,交到了領頭人手中。
陳巧娘、何月香的哭聲一下止住,呆呆地看著何月茗手中錢袋,眼裡慢慢地,又重現了希望。
領頭人遲疑地接過錢袋子,倒在手中仔仔細細數了兩回,才翻了個白眼道:「有錢你不早點拿出來,藏著掖著好玩啊?走走走!晦氣!」
「等一等!」
出乎眾人意料地,何月茗開口叫住了他們。
領頭人沒好氣地轉過身來:「幹什麼,討打沒夠啊小子?」
何月茗一臉鄭重地說:「以後,何曾光再敢去賭,輸多少欠多少都是他的事,與我、我娘、我姐姐統統無關!他就是被打死,我也不會為他還一分的帳!」
旁邊看熱鬧的鄉親們譁然,議論紛紛:
「阿茗看著乖乖巧巧的,沒想到這狠心起來,真是跟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領頭人頗有深意地掃了他一眼,壞笑一聲:「賭坊大門朝四方開,天南地北的客人都能進來,規矩就是規矩,我是不會為了你這小子特意關照什麼的。你有本事,自己管好他。」
話落,領著眾人離去。
留下何月茗低著頭,默默地想著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有本事,就自己管好他。
他不由自主地攥緊拳頭。
深感逃過一劫的陳巧娘好不容易恢復了平靜,緊緊摟著同樣驚嚇過度的女兒,兩人抱頭低泣,後怕不已。
看著這樣的母親和姐姐,何月茗下定了決心。
管就管!
這次能保住姐姐,保住這個家,全靠這兩天的奇遇。
要是沒有這四百文,姐姐被這群歹人帶走,還能有好下場嗎?
要是姐姐出了什麼事,他很清楚,母親會瘋的,他也會。
要是不管住那男人,任由他胡作非為下去,下次還能有這樣的四百文救全家人於水火之中嗎?
小小的少年,在這一刻,毫無預兆地成長了。
他看了眼四下還在交頭接耳,對他們母子三人指指點點的鄉親們,想到剛才自己一家備受欺凌的時候,他們就那樣眼睜睜地看熱鬧,少年的心和臉色同時冷了下來。
他牽起母親和姐姐的手,柔聲哄著她們道:「走,我們進屋。」
聞言,陳巧娘冷靜了一些,恢復了理智,將女兒推給兒子,「你們先進去,娘還有東西沒拿。」
穿過人群,走到剛才放東西的地方,眼見地上的東西一件沒少,她才鬆了口氣。
「巧娘啊,一口氣能拿出三百文錢來,你家也沒那麼窮嘛。瞧這大包小包的,怎麼不搭三爺牛車回來呢?」人群里立刻就有一道聲音如此這般說。
陳巧娘動作一頓,看了眼說話的人,是田娥,村里出了名愛嚼舌根的女人,也是最會挑事,見不得人好的,是田大爺的幼女,年滿十八了,卻不曾許人。
她嘴皮子動了動,低著頭說了一句:「那是借的錢。」擠開眾人便逃回家中。
眼見何家大門緊閉,看熱鬧的鄉親們這才倍感無趣地散了,只是今日每家餐桌上的談資,全是何曾光家發生的事。
何曾光的懶惰、狠心,陳巧娘母女的委屈,何月茗當眾暴露出來對他父親的憤怒,還有那三百文錢,都足夠農閒時的鄉親們嘮嗑了。
母子三人也對此心知肚明,但日子總是要自己過的。
難得逃過一劫,陳巧娘抹乾淨臉,拆了包袱,換上一副笑臉,將買來的紙筆和墨錠交到了兒子面前,安慰道:「沒事了,這不是沒事嗎,不哭了。你瞧,娘這回給你買了什麼。」
何月茗雙眼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來。
「娘,秋收就快到了,你還不如給自己買塊肉補一補,我現在用樹枝練字,也是可以的。」
陳巧娘不由分說地將東西塞到他手中,認真地道:「樹枝是硬的,筆尖是軟的,這怎麼能一樣呢?再說你將來若是考試,又或是寫些東西,總不能用樹枝寫在地上給人看吧?娘身體好著呢,不饞肉,你們要是饞了,過些天娘去後山設幾個套子,看能不能套點野味給你們補補。」
何月茗聽了連忙道:「後山太危險了,娘,你不要去,我不饞肉。」
兩個月前野豬下山,拱死了隔壁村唯一的一家獵戶,那慘狀,深深地烙印在了小小的何月茗心中。
握著手中紙筆,他堅定道:「娘,我一定認真讀書,等我能寫一手好字了,我就去鎮上書坊抄書。我聽人說,抄完一本三字經能有二十文,到時我又能掙錢又能免費讀書。」
陳巧娘覺得這主意甚好,握筆桿子掙錢,總好過她拿鋤頭辛苦下地。
「好好好,我們阿茗最是懂事能幹了。」
「娘,我也會在繡工上多鑽研,等我能繡更精美一些的帕子,一張二十文、三十文,也能供弟弟讀書的。」不想被忽視的何月香不甘落後道。
陳巧娘只覺得心中倍感溫暖,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濕潤了,摟著兩個孩子的頭道:「你們都是娘的好孩子,最懂事能幹的好孩子。」
母子三人親近了一番,等溫情衝散了先前的恐慌,三人面帶微笑地分開。
陳巧娘舉著手中新買的糧食,與孩子們說今日又掙了多少,能吃頓什麼樣的好飯,眼看著孩子們恢復了高興,她才鬆了口氣。
正要去廚房的時候,看了下天色,脫口道:「這麼晚了,你們吃過午飯沒有?也不知道你們爹是不是也餓壞了。」
姐弟倆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何月茗更是生氣地說:「餓死他算了!」
一想到剛才三人的溫馨時刻,越想越覺得,這個家要是沒有父親,他和母親,和姐姐,指不定能過得更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