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車夫應了一聲, 為人簡單包紮了一番傷口,將其搬到自己駕車的地方,橫放著。
至於車內, 他是不敢想的。雖說人是姑娘開口要救的,但男女有別,他可不敢將來歷不明的男人塞進姑娘的車廂。所幸這兒離慈安寺已經不遠,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他們便到了。
文思雅透過帷帽, 望著這座與記憶中一般無二的宏偉建築,心中倒沒生出什麼感慨。
此地是京中貴女貴婦必來之處,每月初一十五, 香火鼎盛。平日裡, 也拒絕尋常百姓進入,免得驚擾貴人。
她自小與母親出門,十次中有八次都是來的此處。
甚至他們家在寺中還有一間專屬的廂房。
這是身份與財富的象徵,每年交的香火錢得超過千貫才有此待遇。
可惜也就這兩年了,等到了第三年, 侯府給的彩禮錢都被花完以後,她也不再給娘家任何好處,他們家出不起這份香火錢, 只得遺憾退出此地的角逐, 淪為京中又一笑柄。
文思雅坐在廂房中, 雙眸緊閉,任由擅醫理的大師替她上藥,往事卻一幕幕地浮上心頭。
「二姑娘的傷只消注意幾天不沾水, 及時換藥, 很快就會好。這是老衲新研製的藥膏, 一定不會留疤。」
「多謝大師。」文思雅這才睜眼,矜持而優雅地頷首。「我們在路上還救了一人,渾身是傷,我家車夫看他一表人才,不像歹徒,倒像是遭了難的哪家公子,便求我救他。雖素昧平生,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們也不忍心袖手旁觀,便將他帶到此處。人眼下就在我家車夫下榻之處,還望大師能去救治一番,成全我這段善緣。」
了塵大師笑道:「二姑娘果然菩薩心腸,老衲這就過去看看,二姑娘放心,若能將人救回,自有福報。」
客套了一番,了塵大師與背著藥箱的小和尚便離開了廂房。
安榮為她打來了清水,擰了帕子淨臉,小心翼翼地,生怕碰到她頭上的傷口。
文思雅感受到她的貼心,莞爾一笑,被安榮瞧見了,忍不住問:「好端端受此無妄之災,姑娘你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這可未必是無妄之災。」她笑著回答。
安榮向來聰慧,又從小跟在她身邊,深知她的為人。「莫非那人來頭不小?」
文思雅愣了愣,才意識到她說的是今天救的男人。
不由得失笑。
……到底是安榮啊,若非重生,真叫她給猜著了。
重生前,她可不就是覺得那人來頭大,才將他救起的麼。若他衣著普通,只怕她避之唯恐不及。
文思雅感到好笑之餘,又有些感動。
安榮六歲就到她身邊伺候了,不論是在閨中的十多年,還是嫁人後,為人婦、為人母,顯貴或落魄,顯赫或失意,都陪在她身邊,不離不棄。
她對所有人都狠得下心去算計,唯獨只對兩個人付出過真心。
一個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齊子濯,另一個,便是安榮。
前者占盡她一生的溫情與純良,後者,則目睹了她所有陰狠。
世上最懂她的人,只有安榮。
因為就連她兒子,一直到她死的那一刻,都以為她是侯府里的一尊真菩薩。
清心寡欲,至純至善。
所以行到末路,她精疲力竭,放火自焚前,也只支開了他們二人。
她與子濯劃清界限,因為只有如此,等她所做所為都被揭發時,他依舊能是侯府尊貴的三爺,不會為她所累;而趕走安榮,是因為她清楚,以這丫頭對她的忠心,極有可能會與她一同赴死。
但她如何忍心呢?
她已放還安榮身契,贈了她一筆豐厚銀錢,只盼自己死後,他二人還能好好地活著……
一不小心又想到了往事,文思雅面帶感慨,雙眸微微濕潤。
安榮久等不到自家姑娘的回答,低頭一瞥,便見到如此一幕,剎那間,她也跟著紅了眼眶,帶著哭腔開口:「二姑娘,若你心中委屈,咱們就不要嫁了。」
嫁?
文思雅心中一動,抬眸看她,慢悠悠地想到了眼下的處境。
是啊,她回來了,不再是永宣侯府的填房侯夫人,而是安東伯府未出嫁的二姑娘!
侯府只是派人私下問親,一切都還來得及。
「你說得是,我不嫁。」文思雅低聲道:「我不能嫁。給不起陪嫁又如何,我寧可低嫁,也不去那吃人的魔窟。」
安榮被她可怕的形容嚇了一跳,「姑娘?」
文思雅渾然不覺,依舊喃喃自語道:「永宣侯府與咱們家一樣,看似花團錦簇,其實內里早已腐敗不堪。咱們給不起一份體面的嫁妝,難道他們又出得了一份正經彩禮,聘個正經貴女為續弦?」她冷笑:「說什麼自家姐妹,才會用心照看好博哥兒,不叫他受罪。都是藉口!博哥兒自幼體弱,身邊伺候的人動輒十幾二十個,他是嫡出,又是大姐姐親生,侯爺待他如珠如寶,誰敢輕慢?」
安榮乍聽到這些話,很是意外。
她雖一直跟著二姑娘,不離左右,但這樣的內情,主子們議論時,通常會屏退左右,不會讓她們這些下人知道。
先前在府中,侯府之人上門時,她家二姑娘是面有不甘,畢竟是伯府嫡出,身份之尊貴,便是進宮做貴人,都是夠的。如今卻要委屈做人填房,那人還是自己的大姐夫,她這心氣自幼就高的二姑娘,豈能甘心?
卻未曾想過,那侯府內里是何景象。
「可是姑娘,大姑爺先前,不是娶過另一位?據說這位的嫁妝,很是豐厚。」
文思雅聽了,眼中流露一絲恨意。「何止是豐厚。」她的笑更冷了,說話都透著寒意:「那可是一筆,能讓咱們家再敗上十年的錢財。」
安榮震驚了。
文思雅長舒了一口氣,恢復了端莊的樣子。當年她是嫁過去之後,掌了三月中饋,才得知此事。
永宣侯府不做人吶。
她那個夫君,永宣侯齊承允,更是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嘴上說與大姐姐情深似海,哪怕大姐姐身子虛弱,不能綿延後嗣,他仍要以正妻之禮將大姐姐聘回家去。大姐姐氣量狹小,心胸狹窄,他便任由她遣散所有通房、小妾。最後,妒婦的罵名大姐姐擔了,連累他們伯府名聲也是大噪,她這個還在閨中的妹妹,愣是蹉跎到如今十九歲了,還沒有定下親事,遭人恥笑。
大姐姐求神拜佛,拼死為其誕下一子,血崩而亡。
永宣侯為其守了一年的孝,便娶了江南首富任家的獨女。
倒也不是因為見異思遷。
第一任的永宣侯是開國功臣,也曾權勢滔天過,靠打仗攢下一副雄厚家底。可惜傳至如今,子孫滿堂,嫡出、庶出無數,出息的卻不多,甚至可以說是沒有,放眼望去,全是鬥雞走狗、闖禍不斷的紈絝!
爵位只有一個,朝廷給的封賞月俸也就那樣,卻要負擔如此之多紈絝的花銷。
莫說是侯府,她敢說,便是皇家,也得捉襟見肘。
何況上一代和這一代的永宣侯齊承允,資質都很一般,滿心只有風花雪月,不通俗務。
這諾大的侯府,早就入不敷出了。
他們沒本事開源,只能拉下臉來,打起女眷嫁妝的主意。可京城裡的勛貴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家,誰不知道誰呀。便是有貴女看得上他齊承允,也不會哪家傻得同意自家姑娘,帶上嫁妝來倒貼吧?
除了商女。
任家便是如此。
他們除了錢,別無他物。又著急改換門庭,攀附權貴。
對他們而言,天下再沒有比婚嫁更划算的買賣。
只要將獨女嫁進齊家,他們就是一品侯夫人的娘家,有了侯府做依仗,他們做起生意來,更是無往不利。
這樁婚事,任家求之不得。
可惜他們高估了勛貴之家的涵養,低估了他們的無恥。
任氏帶進門的銀錢,很快就被拿去填補各房的虧空,可作為財神爺的任氏,進門之後,空有一品侯夫人的頭銜,卻得不到應有的體面。
連府中的家生子,都能對她身邊的人非打即罵。妯娌們更是看她不起,連同桌吃飯都覺得晦氣。
遑論齊承允,將人娶進門後,還要日日夜夜作出一副對原配妻子文氏念念不忘的模樣,對任氏則是一貫冷淡。
生下一子後不久,任氏便鬱鬱而終。
永宣侯府好算計吶。
從頭到尾,只付出兩年侯夫人的頭銜,添了一個所謂嫡子,便抬進門百萬兩的雪花銀。
「那任家,竟然也肯?」安榮乾巴巴地問。
「任家能把生意做得這麼大,自然不會是傻子。若非還有個外孫在,他們投鼠忌器,只怕也不會如此安分。不過安分也只是暫時的,等到這孩子長大了,他們自會扶持他,做下一任的永宣侯。」文思雅若有所思地說。「續弦侯夫人的娘家,和正兒八經侯爺的外祖家,傻子都知道孰輕孰重。」
現在想來,任家從齊子譽小的時候,就沒有放棄過對他的拉攏,後面他的崛起,更少不了任家的財力支持。
子譽……
文思雅的目光中出現一絲追憶。
這個她一手養大的孩子,也是她算計最多、最狠的人。
士農工商,商戶排在最末。
世人輕商,尋常百姓尚可對一富商投以冷眼,說上幾句刺耳的話,何況他們這樣的勛貴之家。
可就是任家這樣低賤門戶出來的女子,上輩子在位分上,卻永遠壓了她一頭,她的牌位,與那害她的大姐姐的牌位列在一起,在各種祭祀的日子,都能受她的禮。
甚至她生的兒子,都要比自己的兒子強上百倍。
她怎麼甘心?
齊子譽,如果說他生母任氏,是她一輩子的陰影,那他就是她後半生繞不過、避不開的絆腳石!
她百般算計,不擇手段,最後還是輸得一無所有。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青雲直上,為她瞧不上的任氏掙來誥命,掙來鳳冠霞帔,好不榮耀!
在祠堂點燃大火的剎那,她算是明白了,這世上有些人,是有些運道在身的。旁人再如何陷害、再如何算計,那些陰謀詭計,都會化作他腳下雲梯,送他更上一層樓。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算計了那孩子大半輩子,他們早就是仇深似海的宿敵了。
回頭無岸。
當孤注一擲的最後一搏,都被他土崩瓦解,她知道,她再也沒有機會了。
即使有,也會是那孩子對她的憐憫。
可她不要憐憫!
更不要齊子譽的憐憫!
她可是文思雅,安東伯府的二姑娘,永宣侯府的一品侯夫人,正兒八經的勛貴娘子,怎能輪到一個商戶女生下的兒子來憐憫?
她將最後一腔驕傲,烹以烈火,示以眾人!
壞事做絕的是她,如今事敗,她坦然赴死就是!
可無論是誰,都別想目睹她的失敗,她的慘狀。更別想可憐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