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冬天啊……
說起這事,話就長了。
他與張琴剛結婚時,兩人還都住在老楊家,畢竟他是長子,有優先贍養老人的義務,更有優先繼承家業的權利。
弟弟楊邊小他五歲,妹妹楊芸小他八歲;
他輟學早,為了分擔家裡的壓力,早早開始下地,學干農活,幫著父母養大了弟妹,還讓他們繼續了學業。
如今,他們都是城裡的高中生。
走到哪,不得讓人高看一眼啊。
他們也學得趾高氣昂,一心削尖了腦袋想往城裡扎,不想留在隊裡干農活。
他娘疼那倆小的,一心想從他這扒拉錢,替弟妹打通門路。
還說什麼,只要兩個小的,有一個能進城,就能把她也帶去享福,到時,她老了也不用他這個長子養,跟著那倆小的就行。
楊定當然是不肯的,身為長子,要是讓老娘跟著弟妹過活,他的臉面往哪放?
可是一年一年過去,張琴遲遲沒有生個兒子。
他娘就總說,他這輩子娶錯了媳婦,只怕是沒有生兒子的命了,現在不僅是她,就是他楊定,以後都得靠弟弟,和弟弟家生的兒子養老送終。
生完二女兒後,他娘更是變本加厲。
甚至動了,賣掉當時剛出生的二妮,拿錢去給楊邊疏通的念頭。
張琴知道以後,瘋了一樣衝到廚房拿起菜刀,對著他娘說,誰要是敢賣她女兒,她就把人大卸八塊,然後一刀砍死自己,給那人陪葬!
張琴從嫁到他們家後,就一直是泥人一樣的性子,可那天他們終於明白古話為什麼說,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了。
當時沒有人懷疑她說的是真是假,因為當時張琴那豁出去一切的狠辣眼神,已經震住了他們在場的所有人。
後來,他們一家四口就被分出來了。
他娘說了,要麼他生個兒子,要麼他跟張琴離婚,否則永遠也不要再踏進老楊家大門。
他沒想離婚,也沒想跟他娘斷絕關係。
不就是兒子嗎,他們也就二十出頭,張琴才生了兩胎,誰說就一定生不出兒子了?
所以憋著一口氣,他跟張琴,帶著女兒們搬了出來。
萬事開頭難,分家的時候,他娘幾乎是什麼都霸著,沒肯給,可憑著勤快的雙手,他和張琴還是熬了過來,還掙下了一些家底。
直到去年年底。
楊芸談了個對象,是城裡人,不但自己是工人,家裡還有個長輩要退休,可以把工位轉給家裡小輩。可那長輩家裡的小輩都有了工作,那人就想把位置,低價讓給親戚,或者熟人。
楊大娘苦等多年的良機終於來了,只要她湊夠了這筆錢,不但能把小女兒嫁到城裡,更能讓心頭肉一樣的小兒子也到城裡當工人,到時候,她一定也能跟著進城享福!
她賣掉了家裡所有能賣的,包括要上交的任務雞,就這也不夠,所以最終盯上了大兒子一家。
在年底分糧分錢的時候,帶了娘家人,將楊定一家團團圍住,不顧大兒媳婦懷著孕,一哭二鬧三上吊也要把錢要走。
最終,楊定受不住他娘的鬧騰,被搶走了絕大部分的家當。
明明家裡有兩個拿滿工分的,卻拿了低保戶的口糧和錢。
這讓他成了整個大隊的笑柄。
「楊遠的工位不是定了嗎,楊芸也嫁人了,他們總不能還盯著我吧?」想起往事,楊定苦笑著說。
楊大石喝了一口糖水,「這人心貪起來啊,哪有夠的。叔就是來給你提個醒,張琴還在月子裡,你家裡兩個丫頭也都還小。要是不想再跟冬天一樣鬧得那麼難看,你還是儘早打算。」
楊定一聽,覺得也是。「等分糧那天,我就自己去,不帶上孩子。叔你就先給我算工分,等我把糧扛回家來……」楊定說不下去了。
萬一他娘跟著到他家裡來鬧可怎麼辦?
他家米缸里還藏著不少細糧吶!
楊定猶豫了起來。
要他養老娘,他是二話不說的。贍養父母,是他身為男人,身為長子的本分,甚至已經被他融入了骨血里,成為本能一樣的存在。
但要他繼續養那一對白眼狼似的弟妹,他是真不願意。
「叔,我可以養我娘,但別人,不行。你說我該怎麼辦?」
楊大石一拍桌,他要的就是這句話!
「那咱們就先下手為強!」
楊定一聽,才知道楊大石已經有了主意。
「怎麼說?」
「明天,我替你喊上幾個德高望重的叔伯,正式替你們分家!」
楊大石走後,楊定獨自坐在院子裡的矮凳上,默想了很久很久。
他想了很多。
他活到現在二十六歲,生活的地方就這麼點大,每天大多數時間都是重複的勞動,遇見重複的人,沒有什麼特殊的記憶點。所以他從小到大,能記得住的往事也很少。
即使有,也都是零星半點的記憶碎片,不特意想,還記不起前因後果的那種。
能讓他從頭到尾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大概只有三件。
三年級哭著決定不再上學,回家跟父母學著幹活,養活弟妹算一件。
他至今還記得當時也是個夏天,讀完三年級的暑假。他蹲在後屋角落,捂著嘴哭得很傷心,眼淚流進嘴裡,又苦又咸,但是下一刻,爹娘喊他去幹活,他就立刻擦掉眼淚站起身,照著他們的話去做了。
十六歲大的時候,遇到了那三年災害,父親為了把吃的都留給他們,自己活活餓死算一件。
也就是那一刻起,他心底對父母僅剩的恨意和怨懟也消失了。
他當時忽然明白,在生死面前,讀書算個屁。
他開始發自內心地想照顧好娘,照顧好弟妹,好讓父親走得安心。
長大後,在河裡救了張琴,跟她結婚也算一件。
從沒和異性接觸過的他頭一次跟女人離得那麼近,原來女人的皮膚是滑的,身上是軟的,抱在懷裡還那麼輕,鼻尖聞到的,也全是香氣。
他娘請人去提親的時候,他心裡頭就隱隱期待。
媒人回來說張琴答應了的時候,他高興了很久很久。
那會兒他還有個很清晰的念頭。
雖然沒給聘禮,但只要她嫁過來,他就一定對她好。
「系統,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思緒紛紛擾擾,如一團紊亂交錯的毛線,擠在他的腦子裡,讓他突然有了強烈的傾訴欲。「我想上學,但家裡沒錢。我想照顧好家人,但我只知道幹活,弟弟妹妹都看不起我。我想對張琴好,可我還是讓她吃了很多的苦。」
「我好像,什麼用都沒有。」
「我本來覺得,我是家裡的長子,我起碼能是我娘老了的依靠。」
「可是我娘好像根本用不著我。」
「大石叔勸我分家。」
「我真的要分家嗎?」
【經系統判斷,宿主是一名半成品化大男子主義者。在你的潛意識裡,男人才是這個世界的主體和中心,在家庭中理應根據年齡與輩份擁有相應的地位與權利,並因此得到他人,也就是除了年紀與輩份都高於你的同性之外所有人的尊敬。】
【但知識層面的匱乏,造就了你認知上的狹隘,讓你缺乏判斷力,缺乏思考能力,無法成功的自我省察,時間一久,內心深處的潛意識會被無限放大,用以填充那些空洞。】
楊定的悲傷戛然而止,他嘴巴微張,滿臉茫然。
「你在說什麼?」
【沒有受過教育不是你的錯,但固步自封,甚至拿無知當本事,就是你的不對了。】
「你可以說些我能聽懂的話嗎?」楊定一臉無語。
【好吧,既然你誠心誠意地發問了,我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
簡單來說,你以身為男人而自豪,即使你什麼成就也沒有,但在家庭里,你依然覺得自己是主宰者,『就該』得到其他人的尊敬。
這些人包括所有女人,和年紀輩分比你低的男人。無論他們是否有才幹,是否能為家庭作出貢獻,只要他們不是男人,不是比你年長的男人,就都不算比你優秀。
所以就算你的學歷沒有弟弟妹妹高,你也不能接受,你的母親,因為他們將來的成就可能會超越你,而更看重他們。
所以就算你的妻子張琴為你連生了三個女兒,你也看不到她的價值和對這個家的貢獻,因為在你眼裡,只有男人配受尊敬,而她生不下男人,她就沒有價值。
你的貢獻才是貢獻,你身為男人的價值才是價值。
這是一種從自卑和無知中誕生的盲目自大。
而這種盲目自大會帶給你一顆看似堅強其實脆弱無比的自尊心,
任何一點來自別人的輕看和議論,都會讓你飽受痛苦。
如果宿主真的想從這種局限中走出來,本系統建議,你先正視男女的正確差異吧!】
楊定被訓得臉色非常難看,「照你這麼說,我什麼用都沒有?」
【這不是宿主自己也得出的結論嗎?】
楊定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我這麼沒用,你綁定我幹什麼?」
【又不是本系統自己決定的事,就像每個人生來無法選擇自己的性別與父母;甚至有的人,長大後都無法自由選擇自己的配偶。
這就像宿主的三個女兒,宿主覺得,她們要是能自由選擇,她們還會自願當你的女兒嗎?又好比宿主你的妻子,當時要是有別的選擇,會自願當你的妻子嗎?】
楊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