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鄭國
新鄭,原本是鄭國的都城。
韓國滅鄭國以後,遷都於此,而這已經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自從韓國滅了鄭國,領土就再也沒有大規模擴張過。
戰國七雄中,存在感最弱的是兩個國家。
一個燕,一個韓。
燕國還在燕昭王的時期雄起了一把,靠著樂毅險些滅掉齊國。
而韓國,哪怕是在最巔峰的韓昭王時代,也沒有做出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值得稱道的就是一句諸侯不敢進犯也。
但偏偏戰國七雄里,嬴成蟜對這個國家的印象最深。
不是因為泡菜,而是因為陰謀。
在春秋戰國互相攻伐的大爭之世,列國都在加強自己的硬實力。
種植糧食,擴張土地,增長人口,招募士兵。
唯韓國不一樣,韓國後期只玩腦子。
「阿母這麼著急喚我來,就為了讓我提防鄭國?」嬴成蟜滿是笑意。
除了大父,只有母親能讓他卸下所有心防,想到什麼說什麼。
母子二人身在一間韓王宮中的宮室內。
宮室內裝修極盡奢華,樑柱上畫有精美彩繪,四面牆上鑲嵌有寶石、明珠。
少年端起沉香木桌案上的精美陶瓷杯,先打量其上所繪的螭龍。
龍紋詳盡,線條圓潤,活靈活現。
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和咸陽宮中的匠人相比也差不了多少。
少年喝了一口清茶,砸吧砸吧嘴。
「甜的,阿母加蜂蜜了?」說著話,他就「咕咚咕咚」都喝了下去。
姬夭夭看著兒子,怎麼也看不夠。
那眼、那鼻子、那嘴、那耳朵……兒子的每一處都像是上天雕琢的瑰寶,比什麼和氏璧、千金白狐裘都要好看太多。
她上前兩步,抱住兒子,泫然欲泣:
「怎生瘦了這許多……」
嬴成蟜閉上眼,心靈的疲憊感鋪天蓋地般湧來。
他趴在母親的懷裡,笑著說道:
「阿母,我現在是趙、燕、楚、魏,四個國家的相邦呢!」
姬夭夭摸著兒子的臉,能感覺到遠不如在咸陽時那麼順滑,粗糙了許多。
她的眼淚滴落在兒子頭髮間,哭著笑道:
「我的蟜兒真厲害。」
這間宮室是前堂後室的格局,母子二人在後室。
前堂之人,則有白無瑕、蓋聶、宦官、宮女等。
白無瑕低頭看看腰間的秦劍,劍柄處已摸得有些透亮了。
自從入了韓國之後,她話語就變得極少。
除了每日帶徒弟練武時會多說兩句,其他時候都寡言少語。
她走到蓋聶身邊,在劍聖訝異的眼神中主動開口:
「教公子用劍請務必盡心盡力。」
少女微微彎腰,神態謙卑到甚至有些恭敬,抱著拳頭沉聲道:
「拜託閣下了。」
劍聖瞳孔晃動,他眼中的少女一直是高傲的,除了主君誰也不在乎。
是燕地冬日的冰川,只是靠近就凍得人生疼。
蓋聶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看了一眼後室的那扇門:
「只要公子肯學。」
「多謝。」白無瑕真摯道謝。
江湖中向來有「教會徒弟,打死師長」之說。
在信息封閉的時代,手藝就是安身立命之本,教學時藏個一兩三四手再正常不過。
她親身試驗過蓋聶武功,知道蓋聶能答應傾囊相授有多珍貴。
單論劍,少女沒有見過比眼前這個愛穿白衫的面癱男更厲害的人。
「你是教公子練武的師者,為何不教劍。」蓋聶忍不住問道。
他從離開邯鄲跟著公子成蟜開始,就看到白無瑕只讓公子成蟜扎馬步。
明明這女人也算得上一位劍術大家,卻愣是一點劍術都沒教過,只教基礎。
「你的劍強過我。」少女回答簡潔。
練武不同於讀書,最好不要同時跟多個師者練武,這是大忌。
每個武者的側重點不一樣,哪怕練一樣兵器的武者也是如此。
少女在與蓋聶戰鬥時就能明顯感覺到,蓋聶的劍比她要毒辣得多。
她雖然是女子,但走的還是戰場大開大合的劍法,以劈、砍為主。
換成長刀其實更好發力,她用刀比用劍要好。
之所以佩劍不佩刀,則是因為在這個時期,佩劍是貴族階層的風氣。其不僅是尚武精神的體現,也是顯示威儀和身份的一種方式。
而蓋聶則是劈、砍、刺、撩……將劍用到了極限,巧妙運用雙刃,精確分配力量,每劍都要見血,以最小的代價殺傷敵人。
單對單,少女完敗。
數日前還想要告辭離去的劍聖看著少女,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楚墨巨子拱手說「珍重」的畫面。
[只要主君不做甚傷天害理的事,聶不會主動棄之。]
前堂之外,就是宮殿大門。
一個赤著雙腳走路,頭戴一頂竹編斗笠,身上穿著一件黑不溜秋短褐的精瘦男人走過來,手中拿著一把比他人還高的鐵棍。
斗笠上揚,男人抬起頭。
在陽光照耀下,可以看到那張臉已經不再年輕,寫滿了歲月的滄桑。
左右兩張臉加在一起也沒有二兩肉,眉心的川字紋就像是用刀生生刻上去的。
鐵棍點在地上,發出一聲輕微的「咚」音。
「水工鄭國,求見長安君。」男人聲音沙啞,像是常年嘶喊喊壞了嗓子。
數個時辰前。
韓王然沒有乘坐自己的五馬王車,而是要馭手駕馭一輛駟馬高車,暗中出了韓王宮。
駟馬高車在城中兜了兩個圈子,重新回到了王宮內,車廂中卻已然沒有了韓王然。
張氏府邸,下人引著韓王然見家主。
軟榻上,韓國相邦張平面如金紙,緊閉雙眼,一眼看上去就是時日無多的模樣。
塌旁坐著一位貌美之人。
其一只素手拿著裝著半碗藥的湯碗,另一隻拿勺子,正在給張平餵藥。
每次遞到張平嘴邊時,都會先以粉唇吹兩下,再觸碰一下嘴唇。
發覺不燙,再送到張平嘴邊。
韓王然入內。
那美人扭頭看過來,美眸中毫無驚訝,不是心有城府就是司空見慣。
其正要起身行禮,韓王然已是按住其肩膀。
「這次禮就免了,相邦要緊。」
美人面露感激之色,頷首致意:
「謝王上。」竟是男聲。
躺在病榻上的張平聽到動靜,睜開眼睛。
其雙目雖全,卻是毫無神采。
數年前,他的病情就重到讓其雙目失明了。
他用什麼都看不到的眼睛掃視著左右,著急地叫道:
「是王上來了嗎?可是王上來了?
「子房,為父問你話呢,是不是王上來了啊?」
美人應聲,悲哀地答了個「是」字。
不論是宮中太醫還是民間醫者的意思都很明確,其父的病是勞心傷神所致,靜養不思事還能多活幾年。
而王上每來一次,其父就必要勞心傷神,壽命就會縮短一截。
男生女相的他是張平長子,氏張名良,字子房,號幼相,聰穎之名整個新鄭都知道,卻對眼下的局面毫無辦法。
「臣拜見王上。」張平掙扎著要起身。
韓王然看了一會,發現張平確實是行動艱難而不像是裝病,這才快走兩步扶住張平。
他扶著張平重新躺下,摸著張平乾癟的身軀,再次確定自家相邦是真的命不久矣,嘆氣道:
「免了免了,相邦躺著說話就是,寡人恕相邦無罪。」
「謝王上。」張平臉色奇蹟地紅潤了一些。
張良觀之,心下卻是一沉。
沉疴(ke一聲)之身,哪裡有多餘氣血能在臉上顯現出來呢?怕是迴光返照!
「王上。」張良跪在地上,急切地道:「父親今日形體有異,可否改日」
「放肆!」張平看不到人,乾枯的手指順著聲音指著自己的長子,喝道:「出去!」
「父親,你」
「我讓你出去!」
張良身子顫抖,應了一聲「唯」。
自地上爬起,踉踉蹌蹌走出屋子,喚來下人吩咐將弟,母等人都喚來。
下人匆匆而去。
張良守在房門外。
淚水流下,俏臉帶水珠,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韓王然不通醫術,但卻看出來自家相邦似乎挺不過去了。
他心情複雜。
既覺得鬆了口氣,又覺得痛徹心扉。
明知道張平眼睛看不見的韓王然還是笑了笑,回望了一眼剛剛關閉的門扉,道:
「子房之美,我看甚於趙國郭開,楚國宋玉。」
張平呵呵笑著,似乎是受到王上讚譽而歡喜。
老人指著自己兩個無神的眼睛道:
「我這兩隻眼睛早就看不見了。
「王上說美,那就是真的美了。」
君臣兩人就此開始聊閒話,說說哪家子侄有出息,說說新出的銅管舞好不好看。
公子成蟜入韓,韓王然心中明明很急,但面上卻絲毫不顯露,口風也是很緊。
張平感覺身體越來越輕鬆了,病痛似乎在這一刻都離他遠去,這十年來就從來沒這麼舒服過。
於是他知道大限到了。
他在心中深深地嘆了口氣,這次是熬不過王上了。
他還想要給家族留下點時間,在生命的最後和兒子們告個別,沉不住氣了。
「王上,臣聽說呂不韋在趙國邯鄲大顯神威,但不知道詳情,能給臣說說嗎?」張平主動詢問。
其實他早就通過張良的口知道了,他們張氏的勢力雖然多在韓國,但這種公開的事情還是很容易查到的。
韓王然也知道相邦早就知道,但他裝作不知。
相邦問,他就答。
將邯鄲的事,和最近燕王喜通報天下為公子成蟜、樂間澄清的事,還有燕國假相將渠受梟首之刑死後為野獸啃食屍骨無存的事一股腦都說了出來。
張平靜靜聽著王上說了一大堆他早就知道的事情。
在臨死之前,他也沒有半點急躁,中途沒有一次打斷沒有一次讓王上加快講述。
韓王然全部說完後,心中略有些得意。
這一次是他這個韓王贏了,是相邦先開的口。
他握住張平如同骷髏的手掌,以表示君王的關心,用沒有眼淚的哭音叫著張平的字:
「天佑啊,這些事你就不要操心了,要靜養身體啊。」
張平呼吸平穩,感動地道:
「王上,臣已是朽木之身,就讓臣再為大韓做一些事吧。」
韓王然擦擦不存在的眼淚,點點頭:
「寡人不忍反駁你的心愿,你說吧。」
知道時間不多的張平沒有著急說話,而是故作沉吟,看似在想剛才韓王然說的事。
過了一會,這個老人才開口,說出兩天前就想好的說詞:
「王上啊,你要當心現在的這個秦王和呂不韋啊。
「若是有一天我韓國被滅,那一定是被秦所滅啊。
「這個呂不韋在趙國朝堂上承了趙國的情,看在趙國幫助的情分上看似退步,說可以讓將渠活著,以糧食代替就行。
「看似秦國懂了仁義,開始講信譽,其實這其中藏著禍水東引的計劃啊。
「呂不韋這麼一說,將渠就是自動選擇赴死,不是秦國逼死,因為呂不韋已經放過了將渠。
「這樣一來,明明是呂不韋這個秦相逼死了燕相,逼得燕國衰弱。
「可偏偏燕國不會敵視秦國,反而會敵視趙國。
「因為按照趙國的賠糧方案,燕國立刻就要亡國的禍患啊。
「秦國弱燕,趙國亡燕,這麼一對比……臣若是沒有猜錯的話,呂不韋還有後手,燕國之後甚至會親近秦國也說不準啊。
「呂不韋這個大奸商,是真正的賣了燕國,燕國還在為他數錢啊。
「這等權術之運用,絕對稱得上是巔峰造極了,已經超過了之前最會運用權術的秦相范雎啊。
「而能運用呂不韋的新秦王,定然比呂不韋還要厲害啊,這實在不是我們大韓的福音啊。」
韓王然點點頭,心中為之一舒。
張平說秦王能用權術登峰造極的呂不韋,證明秦王更厲害。
而張平能完全看透呂不韋的心思,證明比呂不韋還要厲害。
而這麼厲害的張平卻是他韓王然的相邦,這豈不是說明他韓王然比秦王更厲害。
「天佑說的話,深得寡人之心啊。」韓王然收斂思緒,輕輕點頭,沉聲道:「那天佑有什麼辦法能教給寡人嗎?」
張平舔舔乾癟的嘴唇,終於是說到了尾聲,馬上就要說完了。
他壓住激動的心情,用先前的語調語速說道:
「鄭國可以是一個國的名字,也可以是一個人的名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