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義之化身鄧陵學子,電車難題戰國版本
引著鄧陵學來的掌柜面露尷尬之色,想要出聲解釋幾句。
嘴唇蠕動幾下,什麼也沒說出來。
鄧陵學溫和地搖搖頭,寬慰掌柜:
「無礙的,晚間天寒,人多一些暖和。」
掌柜略有些羞愧地低下頭,應了一聲。
扭頭怨憤地瞥了一眼屋內眾人,大聲地「唉」了一聲,低頭快步離開,路過墨者時不敢抬頭面對之。
掌柜回到自己的房中收拾自己的物件,離開了呂氏珠寶,走的很堅決。
他在呂氏珠寶做了三年的掌柜,今天極其幸運地接見了長安君,又接見了呂氏商會之主呂不韋,大好前程就在眼前。
但這些人對巨子太無禮,於是他決定不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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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學於民間之勢,可見一斑。
百家在此時的準確稱呼是百學,多為君王之說。
為百姓之說的,只有墨學。
鄧陵學回首,沖麾下墨者擺擺手。
一眾墨者心領神會,就不進屋了,盡皆等在了外面。
鄧陵學點點頭,略顯歉意地笑笑。
然後轉回頭,沖年齡最小的嬴成蟜微微行禮。
「鄧陵學,拜見長安君。」聲音很溫和,態度很謙遜。
孔斌斜瞥嬴成蟜,要殺你的人是這個態度?
別說孔斌,嬴成蟜自己也有點犯迷糊,這確實不太像要殺他的樣子。
[可是明明感覺到有殺氣啊……]
鄧陵學的腰還在彎著,讓其等太久是很無禮的表現。嬴成蟜來不及多想,還禮道:
「久仰巨子大名,小子本想明日就去拜訪巨子,不想竟讓巨子先來見了小子,這是小子的疏忽啊。」
孔斌扭頭,面無表情地看了眼嬴成蟜。
他今日來的時候,嬴成蟜也跟他說過類似的話,大差不差。
而且掌柜第一次進來通報說鄧陵學來訪時,他觀察到長安君眼中並沒有什麼波瀾,可見應該是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這也正常,楚墨巨子活躍範圍多在楚地,以及楚國和周邊國家的接壤之地,秦國公子不知楚墨巨子是應有之理。
你不知道就說不知道,說什麼久仰大名,你不是今天才聽到鄧陵學這個名字嗎?
孔斌凝視長安君,沒看到長安君臉上有半分尷尬,對嬴成蟜又有了新的認知——臉皮真厚!
他在看嬴成蟜的同時,耳中又聽到了鄧陵學熟悉的謙遜聲。
「這屋中已沒了落腳之地,學還有幾個同行者,現在就等候在外面。學不知這樣做是否方便,會不會打擾到長安君了。」
「哪裡的話,是我招待不周。」嬴成蟜抱以歉意:「在外候之,非待客之道。這裡雖是賣珠寶之地,但房間還是有幾間的。我這就讓人帶諸位壯士入房等候。」
鄧陵學有所感激:
「不勞煩了,此行只說幾句話罷了。」
稍稍偏轉頭,看向孔斌,面有詫色地點點頭,主動招呼道:
「不想孔斌子也在。」
孔斌板著臉,雖然內心不想說話,但自小所受的教育不允許他這樣做:
「斌也沒想過能在這裡見到鄧陵學子。」
「孔斌子明日有暇否?論道?」
「與他人有暇,與鄧陵學子便無暇。」
「學與爾兄孔穿子相聊甚歡,每次與爾言說卻都是不歡乃散,真是憾事。」
「只要不是歹人,我兄與何人都相聊甚歡。」
鄧陵學微微嘆了口氣,黝黑的臉龐露出一絲無奈,為不能與孔斌論道而失望。
與孔斌子論道,比伐樹有用。
伐樹只能自用,救助數家百姓。
可要是能正孔斌子之念,讓其棄儒學墨,就將產生重大影響,會讓好些人學墨,未來會有數百家百姓得到新墨者救助。
「鄧陵學子夜間造訪,所為何來?」孔斌想早點結束,一刻都不想和鄧陵學待在同一片房瓦之下。
鄧陵學正色,鄭重向嬴成蟜行禮:
「墨者鄧陵學,請長安君赴死。」
蓋聶、白無瑕,等一眾保護嬴成蟜的好手皆是雙目迸現鋒芒。
找死!
這些人多是藺相如的門客,生活在趙國邯鄲。
對楚墨巨子鄧陵學這個名字聽過,知道這是一個最講道義的人,但是沒有接觸。
於他們而言,士為知己者死,待他們極好的嬴成蟜遠比道義本身重要。
呂不韋面有怒色,盤算調用在魏、楚兩國的間人,能否讓楚墨換一個巨子,可能性有多大。
王上、太子、公子成蟜,三人是秦國正統和秦國未來正統。其中只有公子成蟜支持他的治國理念,公子成蟜絕不能有半點閃失。
聽到鄧陵學的話,嬴成蟜第一反應竟然是鬆了口氣,扭頭就去瞪身邊坐著的孔子六世孫,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說他想殺我吧!你還不信!
孔斌滿腦袋都是問號,偏頭,擰眉:
「鄧陵學,你發什麼狂疾?」
鄧陵學不看孔斌,依舊是面對嬴成蟜說道:
「死長安君一人,能救天下萬萬人。
「長安君既然自詡為君子,經常說不能讓人因自己而死,幾次尋死就義而不得。
「學今來讓長安君如償所願也,長安君當歡喜也。
「若是長安君不願意,那就是說之前所做的事都是偽裝的,人也不是君子而是偽君子。
「小人作惡,人們知道其是小人,所以不會效仿而會遠之。
「偽君子作惡,人們當其為真君子,所以會效仿做惡事,社會風氣將因此而變壞。
「由此可見,偽君子比小人的危害要大的多。
「面對偽君子,墨者為天下蒼生著想,當動手除害。」
嬴成蟜:「……」
鄧陵學說了一堆話,在嬴成蟜耳朵里其實就是一句話——你不體面,我就幫你體面。
這真是個神奇的年代,勸人去死都能勸的理直氣壯,就好像死是一件最不緊要的事。
「我真的有點好奇。」少年笑笑:「巨子想殺我,派遣墨者來刺殺我,成功的可能性不是比光明正大登門要大的多嗎?」
鄧陵學認真解釋:
「學不想殺長安君,只是長安君的死利更大也,所以學來請長安君去死。
「若是長安君自願就義,君子的名聲能保全,學也不用殺人,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若是長安君不願,知道了長安君是偽君子,墨者接下來就會刺殺長安君了。「
從看到一屋子的人開始,鄧陵學今日就放棄了殺人。
有些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勇。
眼前人明知殺不死而強殺,是蠢。
嬴成蟜眯了眯眼睛,嘴角勾起,殺心暗動。
他承認楚墨巨子鄧陵學是個好人,可好人要殺他,他就該露出脖子等死嗎?
當先殺之!
孔斌心情很糟,墨和儒真就是天生對立乎?
他看好、願意傾力助之的人,楚墨巨子執意要殺之。
墨者心是善的,可心善不一定能做對事。
義很好。
但能規範這個天下,讓天下安定發展的是禮!
「鄧陵學。」孔斌直呼其名,不再以「子」稱之,表明態度:「斌不知,你為何非要長安君死。」
鄧陵學語氣依舊溫和,言語卻並不溫和:
「是不知,還是故作不知。
「自趙國開始流行的銅管舞墮人心智,以聲色惑人。要女人不事農桑,出賣肉身。
「列國大人誇讚長安君說了幾多話,就有幾多女子丟掉了衣衫,這種風氣是應該提倡的嗎?
「此子一路行來,君子之名愈盛,以何為代價?
「是平原君趙勝、燕假相將渠的性命,是信陵君魏無忌、春申君黃歇的名聲,是燕的五座大城,還有趙、燕折損的數萬士卒。
「以君子之名行惡事,比作惡之惡人危害更大,大不可以道理計也。」
儒、墨相爭數百年。
孔斌自知很難改變兩大顯學的對立,今日與鄧陵學論道論不出個結果,索性放棄,沉聲道:
「斌今日不與你論道,暫不論長安君之是非。
「斌接下來順著你的話說,不是斌贊成你的觀點,只是斌想早點結束這場鬧劇。
「天下惡人何其多,一個七歲孩童再惡也不會是最惡的人。
「你既然要除惡,那為何不從最惡者除起,非要一個七歲孩童死?
「魏王不辨是非,不明道理,驅趕賢人,任用奸佞。
「你就在魏地,怎不見你入大梁,上朝堂,當著魏國文武百官的面請魏王赴死。」
鄧陵學想都不想,顯然事前已經深思熟慮:
「此子此刻作惡不是最大,若能活至成年,必是最惡之人也。
「放由不管,掌控喉舌的貴族會將其宣為聖人。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一國之君主尚且如此,何況一言一行皆能影響天下的『聖人』乎?
「至於魏王……」
鄧陵學停頓片刻,緩緩道:
「孔斌子不能因為魏王不行儒術,就說其是惡人吧。
「學接下來的話是以魏人立場。
「於學而言,魏王攻打燕國,救援趙國,從秦的手中奪回了河東的領土,還攻占了陶、衛的領土。
「對齊用兵,占領了平陸。
「攻韓,拿下管地,一直打到淇水岸邊。
「眼陽交戰,楚軍疲敝而退。上蔡、召陵之戰,再敗楚軍。
「值此時,魏軍遍布天下,威振於中原列國,可謂中興之主也。」
孔斌面露難色。
不是沒有話說,而是自知說出來的話不能動搖鄧陵學殺長安君之心,那說出來就沒有意義。
他的目的是讓楚墨放棄追殺公子成蟜,而不是與楚墨巨子爭個勝負。
呂不韋比孔斌更在乎公子成蟜。
見孔斌一時語塞,靜觀事態發展的呂不韋不在沉默,開口說道:
「見過巨子,鄙人呂不韋,不知巨子可有聞聽否?」
鄧陵學面露詫異之色,一邊認真打量呂不韋,一邊說道:
「學自然知曉。
「奇貨可居四字,當年風靡齊國,齊國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聽過。
「後來再聞你名,便是汝指揮秦軍滅亡東周國。
「若是學早知道你要攻打東周國,一定會率墨者入秦勸阻。
「勸阻不成,當至東周國守之。
「近些時日又聞,卻是你逼死了燕國唯一賢人將渠。意在讓燕王無賢可用,弱燕也。」
「巨子說的一點不錯。既然不韋做的都是惡事,那巨子是否要殺不韋呢?」為讓鄧陵學放棄殺公子成蟜,呂不韋不惜以身入局。
鄧陵學搖搖頭:
「列國爭鋒,強己弱他。
「所行所為對他國雖多是不義,卻是為了利本國,國民可受惠。
「將渠於燕是賢人,是因為他之言行皆為燕。
「於我是賢人,是因為他做假相邦的時間還不夠多,只做了利燕之事,還沒有做弱他之事。
「讓將渠繼續當假相邦,他也會像你一樣做出同類的事,你和將渠本質是一樣的。
「所以你的所作所為稱不上惡人,各為所國罷了。
「你活著,這個天下不會變的更壞。
「你死,這個天下也不會變的更好。
「所以我不會殺你。」
呂不韋聽到這算得上正面的評價,卻歡喜不起來。
他寧願鄧陵學說他當殺,說他比公子成蟜更當殺,說要先殺他再殺公子成蟜。
楚墨在楚國及楚國周邊是威脅,深得民心,來秦國試試看?
但凡活下來一兩個,他呂不韋都要問責廷尉!
嬴成蟜抿了抿嘴,這種滿口仁義道德的言辭,他前世可是聽的太多了,他接過話茬:
「巨子是為了天下蒼生要我死,對嗎?」
鄧陵學點點頭,他的表述還不夠清楚嗎?
嬴成蟜頷首,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那小子有個問題,想請巨子解惑。
「車軌上,一輛沉重的馬車正在行駛,而你是這輛馬車的馭手。
「你在趕車途中,忽然發現了前方車軌上綁著五個嬰孩。
「恰此時一聲雷霆,驚了拉車的馬,馬匹受驚狂奔。
「你試圖停止馬車,卻不能。
「為了救這五個嬰孩,你現在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殺了自己的馬。
「巨子會殺馬嗎?」
嬴成蟜暫言,靜靜看著鄧陵學。
鄧陵學毫不猶豫地道:
「我當然會殺馬,馬豈能和人相提並論?
「以我之財而救人,是我之幸也,歡喜無限。」
嬴成蟜點點頭,輕聲說道:
「我信。
「抱歉,剛剛小子話沒說完。
「因為車速過快,你殺馬,馬在死的時候會翻身,會帶翻車子。
「而車子中還有兩個嬰孩,車翻,兩個嬰孩就死。
「小子再問一次,巨子還會殺馬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