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天下皆稱公子成蟜以為賢也,嬴成蟜初見楚王即斥之
將渠用盡全身氣力撞在廊柱上,頭顱如同炸開般劇痛無比,腦海一片昏沉,血順著髮絲流在臉上。
他身子搖搖晃晃,雙腳原地踩踏了兩三下,扶著廊柱的手抽出來摸了一把臉,意識漸漸清醒了一些,知道了自己沒死。
他第二次撞向廊柱。
平陽君趙豹攔在將渠面前,擋住了燕國假相尋死的路上。
原本嘻嘻的趙豹不嘻嘻,面沉似水:
「燕相以為不要命,此事就能了結乎?
「秦國十萬石,燕相獻身以免,我趙國的十萬石呢?
「燕相。」
趙豹雙手搭在將渠雙肩,用力拉到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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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的臉相距不足半寸,呼吸可聞。
「汝。」趙豹目有隱怒:「還有第二條命乎?!」
「哈哈哈哈……」將渠仰天長笑。
鮮血流過他的臉頰,流過他的脖頸,流過他的胸口。
胸腔內是熱血。
腔外,亦是熱血!
「趙豹,你要如何呢?」將渠大吼。
他雙臂一掄。
趙豹年歲已高,力量不足,雙手被震開連退三步。
將渠滿臉是血,如自地底黃泉上來的鬼,其狀可怖。
他抬起右臂,剛剛摸過臉的右手是紅色的。
他以右手食指指尖點著趙豹,猛進一步,血目大睜:
「十萬石糧,我燕國不給!你待如何啊!啊?!」
將渠又是一聲大吼,站在原地,腳步微微移動,緩緩轉圈。
他幾乎將趙國君臣的臉都看了一遍。
結果和他所想的一樣。
這些趙人臉上多是冷漠、鄙夷、嘲弄……視他如砧板上的魚肉。
「來啊!」將渠猛揮右臂。
向左掄,向右掄。
對著趙國假相廉頗掄,對著趙王丹掄。
「不是說要伐燕嗎?來啊!再來戰過啊!」將渠嘶吼:「看看這次是孰勝孰敗!來啊!來啊!」
數月前拒絕燕國伐趙,今日在趙國朝堂上主動邀戰,將渠狀若瘋癲,衝著每一個坐在信宮前殿的趙人喊:
「道義?爾等懂個鳥道義!
「我王已許五城!停戈止戰!
「不過三月,你趙國又再次宣戰,這符合道義嗎?
「秦王愛子心切,為子宣戰,與爾等何干?
「秦相為王公子出頭,要討個公平,又與爾等何干?」
他衝著面色陰沉的趙王丹喊:
「公子成蟜是趙相,不是燕相乎?」
他衝著低垂頭顱的廉頗喊:
「你是假相邦,我將渠的官職便沒有一個『假』字乎?」
趙國,信宮前殿。
燕相將渠在嘶吼,秦相呂不韋閉上眼。
這場鬧劇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才落下尾聲,以將渠歸燕而告終。
楚國,郢。
嬴成蟜一行人走走停停,不急於趕路地趕路,終於是到了。
剛到門口,就被接進了楚王宮,楚王特意遣人在城外提前等候了三日。
楚王宮,章華宮。
章華宮又名章華台。
在秦國未遷都咸陽前,章華台有天下第一台的美譽,秦國章台宮就是仿照楚國章華宮所建造。
嬴成蟜在章華宮門前登上五馬王車,馬車轆轆入宮。
嬴成蟜掀開車簾一角,望著周圍的楚國士卒、宦官,還有那些一眼看上去就很新的建築。
在其旁邊,楚王元穿著艷麗的赤色寬服,面帶笑容,暗暗觀察著這位名動天下的少年君子。
為此一人,秦、趙、魏、楚四國向燕宣戰。
四國在達成各自目的的同時,順帶著也將少年的聲望提升到最高。
天下皆稱公子成蟜以為賢也。
嬴成蟜能察覺到背後的眼神,故作不知。
看了一會,放下車簾,攔住外面光線,車廂內仿佛自成一片小空間。
少年對上楚王元視線,微笑道:
「我聽說章華宮是楚靈王主持修建的離宮。
「這座宏偉建築是楚國舉國營之,被譽為當時的『天下第一台』。
「章華台台高十丈,基廣十五丈,曲欄拾級而上。
「這麼長的道路,中途得休息三次才能到達頂點,故又有一名,喚作『三休台』。
「且又因楚靈王特別喜歡細腰女子在宮內輕歌曼舞,不少宮女為求媚於楚靈王,少食忍餓,以求細腰,故又有一名,喚作『細腰宮』。
「不知小子說的,對也不對,請楚王解惑。」
楚王元淡淡頷首,也是笑著:
「皆對。
「寡人有些好奇,長安君乃秦人,為何對我楚國章華宮了解這麼多呢?」
嬴成蟜閉上眼睛,搖頭晃腦道: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屈子說的多好啊,這才是真正的君子。
「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變成屈子這樣的人。」
熊王元「哦」了一聲,輕聲訝異:
「長安君是因為喜歡屈子,所以才如此了解章華台的嗎?可章華台並非屈子所建,二者之間並沒有甚關係啊……」
少年吟誦了一段《離騷》。
咂咂嘴,面向神往之,意猶未盡地道:
「是,也不是。
「大母乃楚人,酷愛屈子之書。
「其常與我念誦屈子文章,言談楚國之事。
「我自懂事起,大母便常在我耳邊念誦屈子之詩。耳濡目染久了,便對楚國有了興趣,對楚國了解比對秦國了解還多。
「我這,也算半個楚人吧。」
楚王元聽著這話,本就好的心情更好了,誰不喜歡聽好話呢?
最負盛名的秦王公子成蟜,說自己是半個楚人,怎不令人驕傲呢?
楚王元根本沒想過嬴成蟜會欺騙他,七歲少年身太具有欺騙性了。
在無法讓人心生敬畏的同時,任誰第一次與其見面,同樣也很難生出忌憚、猜忌之心。
再加上秦國華陽太后羋不鳴給楚王元來過信件,說公子成蟜是自己親孫子,要其多加善待,這也直接佐證了嬴成蟜的話。
楚人本就是驕傲的。
位於中原,又脫離中原。
楚王元驕傲一笑,在一個孩子面前他沒什麼需要遮掩的。
他沒觀察出眼前少年和尋常七歲小兒有什麼大不同。
最多是語言流利了一些,記性好了一些罷了,他楚國有大把這樣的孩童。
既然沒有突出表現,那與這位少年君子的接觸也就是一車之緣了。
從眼前這個孩子來到郢的那一刻,到其坐上五馬王車進入章華宮,楚王元就已經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
當今日之事傳出去,世人就會知道他楚王元對待賢人的態度,會向著楚國來。
那些真正有學識的人會想楚王連一個七歲孩子都能如此優待,更何況自己呢?
人才多是驕傲的,與他們楚人一樣。
哪裡會有人自認學識不如一個七歲孩子呢?
真這麼想的人才,那也不配來到楚國。
楚王元摸摸少年的頭,沒再搭理少年。
心中想著找誰帶這個秦國公子在章華宮逛一逛,帶其玩兩天,坐實了自己愛才之名。
他正在心中搜索人選呢,身邊小娃拿下了他的手,一聲斷喝:
「停車!」
王車上的馭手聽到了,嗤笑一聲,五馬王車車輪「轆轆轆轆」地滾著,一刻沒停。
這裡是楚國,一個秦國小兒,算個甚啊?憑甚命令他這個楚人啊?
五馬王車車廂內,楚王元詫異地低頭下望,見到少年一臉憤怒。
楚王元覺得很好笑,於是就笑了出來,伸手去掐少年的臉。
「豎子要做甚?」
他沒掐中,被豎子躲過去了。
楚王元也沒在意,他本就是順手而為,也沒非要掐到少年臉。
順勢放下手,呵呵一笑。
「小子不錯,和你大母說的一樣,機靈得很。」
少年變得更憤怒了。
「無禮!
「楚王就是這麼對待欲問政的人嗎?
「看來我根本就不該來楚國!停車!」
楚王元還是沒放在心上,像是哄那些宗室孩童一樣,張開雙臂,想要把嬴成蟜抱在懷裡。
嬴成蟜不干,閃躲數次。
但大人真想要做什麼,一個孩子怎麼能抵抗的了呢?除了八歲六尺的趙玄朗。
楚王元抱著少年,用下巴的鬍子往少年臉上扎,哈哈笑道:
「莫躁莫躁,一會寡人就帶你去吃好吃的,好」
少年推著楚王元的臉,不等楚王元說完就立刻道:
「吃吃吃!吃個屁!你楚國將篡了知不知道!
「我說的章華宮是楚靈王建造的章華宮,是被武安君摧毀的章華宮,不是你在壽春建造的贗品!
「我以真品之數問你是否與贗品相符,你竟然還好意思說皆對?你是忘記了楚國國都淪陷的事嗎?
「是不是你們楚國每次遷都,都把都城命名為郢,於是有了新郢忘記舊郢。
「以至於淪陷一個國都,都是不值得記住的小事嗎?
「楚王以為把壽春改為郢,楚國就沒有過險些亡國的大敗嗎?
「我崇敬屈原,是因為屈原投身於汨羅江,為國而殉身,這才是真正的國士!
「我說我是半個楚人,是因為我自認只能做到屈原的一半,我是半個像屈原這樣的楚人。
「而楚王你。
「以我觀之,根本就不配稱之為楚人!」
楚王元臉色古怪。
要說生氣,確實是有一點,但更多的是驚詫。
這番痛罵落在趙王丹耳朵里,趙王丹會面上笑,而心中狂怒。
可落在楚王元耳朵里,也就稍稍有一些刺耳,經歷過諸多風雨的楚王元氣量極大。
就是這驚詫,也是楚王元想到楚國當初得到的消息。楚國在趙國的間人,稱平原君趙勝是被長安君嬴成蟜說話氣死的。
楚王元看到的時候,一笑置之,不以為意。
春申君黃歇主動告罪,說會提高派遣到趙國的間人能力,不會再有這等不實消息傳回來。
言語氣死人,這個死法楚王元真是怎麼想怎麼荒誕可笑。
但現在來看……消息還是有那麼兩三分可信的啊……
「好一張利嘴啊。」楚王元嘖嘖稱奇:「誰教你的?」
「豎子不足與謀!」少年使勁掙扎:「放我下去!我要離開你這個昏庸的王!」
「好好好好,寡人是豎子,寡人昏庸。」楚王元覺得很好笑,順著話道:「長安君,不,先生!先生再給寡人一次機會,與寡人謀一謀,可好?」
少年嘟嘟囔囔:
「你救我,我來到楚國,就已經還了恩情。
「要不是看在大母的面子上,我才不管你。」
楚王元繼續笑。
他才不相信一個孩子能懂千金買馬骨的道理,肯定是其背後有高人指點,
他倒想要聽聽,這位高人通過一個孩子之口,想要和他說什麼。
他面色稍稍正了幾分,放低姿態,討好地道:
「是寡人的錯,先生請言。」
嬴成蟜瞥了一眼,給出了「不誠心」的評價。
輕哼一聲,語氣雖然有些不情不願,但終究是開始說話了。
「我自從來到楚國,就處處聽到皆是說春申君的,沒有聽到說楚王的。
「這令我一直有一個疑問。
「楚國是不是沒有楚王,只有春申君。」
楚王元咂咂嘴,有些無趣。
[拙劣的離間之計。]
少年看到楚王不加掩飾的不以為意,臨時決定將婉轉的言語直白講出。
重症,需下猛藥。
「我聽說莒遭了盜賊,幸虧大王及時遣軍逐之,才沒有造成更大的危害。盜賊只是燒了魯之社稷,殺了魯君一家,有這回事嗎?」
「有。」
「那盜賊是真的盜賊,還是楚王派去的呢?」
「自然是真的盜賊。」
「我本該相信楚王的言辭,但通過與楚王的接觸,令我又不敢相信了。但好在,我有其他的辦法能知道楚王說的是真是假。」
楚王元「哦」了一聲,把少年抱下放在一邊。
他現在不僅對少年興趣不大,對少年背後高人也興趣不大。
離間計,沒甚意思。
「停車。」楚王元輕喚。
五馬王車停。
楚王元努努嘴,示意少年可以下去了。
少年眯起雙眸:
「滅魯社稷的若是盜匪,此事就沒有提的必要,我也會再來楚國與楚王會面,並和楚王當面致歉。
「可要是滅魯社稷的盜匪是楚國派去的,那看著這種非道義之事發生的楚王今日與我說謊,可見也是默許此事發生。
「你這種不講道義的王,就不要再與我見面了,也不要尋我。
「大母要我救你,你雖無禮,但我看在大母面上就再多說幾句話。
「以我在楚國的見聞,事無大小皆由春申君處置,滅魯這件事肯定也是春申君謀劃。
「春申君現在的封地是淮北十二城,魯若是他滅之,我不知他有何說辭。
「但最終當會以此為藉口,討要最富庶的江東作為封地。
「像他這樣自私自利的人,沒有好處,是不會為國做事的。
「他日我之言若是應驗,你這個昏庸的王就多想想。」
楚王元閉著眼昏昏欲睡,似乎是沒有聽到。
少年抬腿便走,掀開車簾一角,又放下了,沉聲道:
「還有一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