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大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築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由北向南,沿著一條澗水,沿山而走,似一卷青龍,如一抹丹青,橫在畫上,將滿山的林木,分開兩畔。
忽然,一陣清脆的馬蹄聲自霧中迴蕩開來。
轉眼之間,一車一騎,乘著這青磚馳道的便利,輕車快馬,迎風逆雨,翻山越嶺,自北方而來。
車騎翻過重重山嶺,出了道口,正出山口這當,忽然風起。
只見漫山裊裊薄霧,被清風一拂,雲捲雲舒,如收繪卷,現出了山陽大片的紅楓。
剛下了整夜的細雨,楓葉上露水未乾,被天邊初露的晨輝一照,便如在漫山紅葉之間,灑了滿山的金箔。與馳道邊的溪澗,交相輝映,顯出滿山滿天的金紅,如同燒著了一樣。
那當先輕袍白馬的騎士,見此絕景,不禁挽著韁繩,勒馬暫停。
扶起覆首的園笠,竟是個神清骨秀的少年郎,目若流星燦,口若含朱丹,龍駒鳳姿,玉質金形,遠眺山色,輕聲贊道,
「山遠天高煙水寒,青波碧潭楓葉丹。煙雨如織,江山如畫……」
後頭的馬車也稍停了停,駕車人掀開蓑衣,卻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眉目如畫,唇似櫻瓣,杏臉桃腮,有驪姬三分顏色,顧盼生輝,好佳人一笑傾城。雖年紀尚幼,容顏還未長開,卻也是含苞待放,妥妥的美人胚子。
「小侯爺放心,過了絕龍嶺,就是坤國的地界。再翻過這片楓林,便是光霞山燕子峰,劍仙的道場!
太祖姥爺當年便在九陰山下拜師學藝,和此地的陳劍仙是同門修行,八拜之交,結義兄弟。那四捨五入,這光霞山不就和咱們娘家一樣,肯定會保護咱們的丫!」
這小侯爺回過神來,望向身後,卻不是去看那少女,而是看向身後的山道。
這會兒晨光還沒有照過來,山另一邊的青石道,依舊被隱藏在重重的迷霧中。
「素聞魔門劍仙,狠辣無情,卻也出了名的一諾千金,我倒不擔心這個,只不知娘親和小姨,逃出王京了沒有……」
那少女倒是心大得很,拍著平平的胸脯道,
「不要緊的。俺娘行走江湖多年,姨娘也有侯府的法寶護身,那些番子拿不住她們的。」
看少年郎依舊秀眉微蹙,憂心忡忡的,少女想了想,從腰帶里掏出個荷包,猶豫了一瞬,紅著耳朵把荷包遞過去,安慰道,
「好,好啦,給你,這是俺娘臨行前,特地尋樓觀道士望了氣,問的前程。
那道士說了,自兌入坤,上澤下地,是個萃。
所謂,游魚戲水被網驚,跳過龍門身化龍,三尺楊柳垂金錢,萬朵桃花現群英。
小侯爺你逃出生天,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就是要鯉魚躍龍門,騰雲而起咧!」
「蒹葭,你倒挺會說吉利話……」
小侯爺聽得也是失笑,接過那鴛鴦繡得和野鴨子似的荷包,看了看那張卜辭,眉頭舒展了些,緩緩念叨,
「萃,聚也。王假有廟,致孝享也。利見大人亨,聚以正也。
用大牲吉,利有攸往,順天命也。觀其所聚,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確是個吉卦……奇了,怎麼這事,一路上你都忍著不說?」
蒹葭樂呵呵笑道,
「俺娘特地囑咐我,卦卜這種事,信則有不信則無,說得太早,信許就不靈了。
眼下好不容易從王畿里逃出來,我才鬆了口氣,想起這茬呢。」
小侯爺苦笑著,看看那卜辭,搖搖頭,又隨手把荷包還回去,
「玄術終歸不是正道,當年帝尊就是聽信方術讒言,怪力亂神,才釀出巫蠱之禍。
如今三垣里重用信口雌黃的小人,江湖間迷信口出狂言的妖道。我眼看著天下日益動盪不安,不能報效君父,不能手刃仇讎,只能逃到深山老林里隱居,這是哪兒門子的吉卦呢。唉……」
少女也是一臉無語,接過荷包揣回懷裡,嘴皺的和荷包上的鴨子一樣,一時都不想搭理這掃興的傢伙了。
一時間兩人各懷心事,兀自駕著車馬,自山道下來,進了楓林。
說來也巧,這才入得林中,還未登上光霞山頂,便見著劍仙了。
一行八人,也是由北來,不過不是行得官道,大致是翻了絕龍嶺的小徑。
這八人看上去也都是些年青人,其中兩個帶隊的一前一後,都年歲稍長,瞧著十八九歲,二十出頭的身材樣貌,都是青袍蓑衣,麻衣步履,短衫束腕,一副江湖劍客的打扮。
其中一人斷後,佩刀負劍,當道立在路口,把雙眼眯成兩條縫,遠遠朝車騎這邊望過來,戒意十足。
另一個蹲在楓樹枝頭,被紅楓擋著,看不清模樣,只見他一把木劍在懷裡摟著,也並不見有什麼動作,竟把樹枝踩得,如地震般晃動,遭大風般招展,之前枝頭沾著的水露,皆如雨點般陣陣傾灑,紅楓卻竟一片也不落下來。
而另外六人,則都只是些少年,十四五歲模樣,和那小侯爺倒差不多大,但賣相可就有天壤之別了。
那是一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有的稍微好些,還有粗麻衣服可穿,有的乾脆就赤著腳,連鞋都沒有,一副乞兒般模樣,身上又破又髒,渾身大汗淋漓,看起來一個個都是手足並用,剛從山溝里爬出來的。
這會兒八個少年,顯然是實在走不動了,四仰八叉癱在那棵大楓樹下,喘著氣,捶著腿,仰著頭,張著嘴,掙扎著去接楓葉上,被內勁震下的露水。
而那兩個帶隊的青年劍士,就這麼握著刀,摟著劍,冷冷得看著縱馬駕車而來的不速之客。
說是回娘家,蒹葭也就是說說,畢竟她也沒來過,這會兒也小心得扯住斗笠,握住懷裡的短劍。
而那小侯爺則縱馬上前,手舉佩劍,遠遠抱拳一鞠,然後從腰間取出一塊玉佩,
「在下呂岳,家父令武侯,略備薄禮,特來拜見光霞山燕子峰陳真人。」
兩個青袍劍客默然無聲,似乎不曾聽到對方的喊話一般。
看對方根本不搭理,那小侯爺一時也有些踟躕,不由回頭和少女對視一眼。
「蒹葭,姨娘可還有什麼囑託。」
蒹葭愣了楞,張張嘴,倒似想起來了,翻身去車裡找了找,捧出一口石匣,扁扁平平,似硯台般大小。舉在手裡道,
「有北辰劍宗傳劍弟子沈君游佩劍在此!請諸位師兄一觀!」
她這一聲嚷嚷出來,仿佛楓林山谷間的風都息了,對面那些少年,一齊扭頭望來。
那斷後的眯眼劍客見狀,鬆開了握刀的右手。而樹梢上,懷抱木劍的青年也踩過枝頭,探出頭來。
這傢伙生的樣貌卻不怎麼樣,是個少白頭,大小眼,左眼睜著,右眼眯著,摸了摸下巴稀疏的胡茬,遙遙得招招手。
見狀兩人才鬆了一口氣,縱車馬上前。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眯眼劍客忽然把左臂一抬。
忽然間,「鋥!」一道電閃!
背上寶劍出鞘!當空劃出一道白練!直朝呂岳面門斬來!
剎那間鐺!一聲金鳴!
那白練擊在呂岳咽喉!忽然一團金光爆綻開來!又將那白光擊得倒飛回去!而呂岳也是措手不及!被這飛來一擊,打落於馬下!
那白練落回眯眼劍客掌邊,顯出影來。卻一口三尺寶劍,與眯眼劍客掐著劍訣的左手,又隔著三尺之遙,竟凌空飛旋,甩去劍刃的露水。
御劍之術!
而呂岳也是在棧道上連滾了兩圈,跌倒在路邊。「小侯爺!」
蒹葭大驚,一彈足從車上躍下,拔出腰間短劍撲到少年郎身邊。
「我,我沒事……」
雖生跌了一跤,但呂岳確實沒什麼損傷,雖有些灰頭土臉,一身錦袍倒是流光溢彩,連泥水都沒沾。只是低頭看時,卻見脖子上掛的一道金鎖,卻已被劍炁斬成兩截!
「你們!」
蒹葭慍怒,正待發作。
「嘩——!」得一下,漫天血雨瓢潑!
只見那白馬的首級,平平得從頸上滑落,撲地而死!
一時間血如泉涌,將少年少女劈頭蓋臉,淋得一陣透心冰涼,什麼話到嘴邊,都生生和著血腥味,咽回去了。
那眯眼劍客,也是冷冷看著劍刃崩出的缺口,把指一彈,訣一掐,那口飛劍便又化作白練,自回鞘中。然後他那比山風更冷徹的聲音,似一線寒針,刺入耳中。
「入山下馬。」
只眨眼,山道上便畫風一變,血息瀰漫,簡直震撼這對金童玉女三觀,一時間兩人就蹲在路邊,瞪著白馬的屍體,看著流血如泉,沿著青石道的縫隙,順著馳道往山下流去。口鼻肺腑之中,幾乎充斥冰息,一時竟動彈不得。
這時,樹梢的大小眼劍客卻笑了笑,摟著劍跳下樹梢,
「你可算跟上來了。」
這時兩人才回過神,扭頭看去,只見從另一側的小路上,爬來一個皮包骨的小孩。
是的,爬,這小孩就和一條狗一樣在地上爬,幾乎伏地挺身似的,把全身都伏在地面,隱在草叢裡,無聲無息,滿身滿臉泥漿,只露出一對漆黑的眸子,若不是忽然動起來,幾乎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等到近前了,再仔細看去,才發現這孩子還真是被當狗鎖著,手腕,腳腕和脖頸上,都還殘留著鐐銬。那拇指粗的鎖鏈,斷口平平整整,分明是被劍斬斷的。
「過來狗蛋,過了這山門,你就是我劍宗的人了。
從今往後,這天下都沒有人可以再欺負你。」